漢武帝有智囊,不在朝堂而在山野。
董仲舒伸手輕輕的捋了捋稀疏的鬍鬚,先是看了漢武帝一眼,而後又隨意的瞟了霍光一眼。
“陛下之困便是我大漢之困,若老夫能出些綿薄之力,定然萬死不辭!”董仲舒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他對自己的思想理念堅信不疑,而他也將忠君一道貫徹的淋漓盡致!
漢武帝是一個非常具有識人之明的君主,他知道有些困擾一個帝國千百年的問題,在某些人眼中或許只是一點的微不足道,而董仲舒就是這樣的一類人。
“自高祖立國以來,天下功臣不知幾許,雖有絕後或因過除國者,然歷經數代封侯者不勝枚舉,自朕登基以來,內外用兵連年征戰,所封列侯不下百人,如今關內已近無地可封。而且如今朝廷稅收一年不如一年,天下沃土十之八九已不在宗室而在諸侯.....”漢武帝一字一句的說道,這些話當真的語出驚人,也是萬萬不會在朝堂之上說出來的。
“朕心甚憂,恐長此以往將民不聊生國將不國啊......”漢武帝最後憂心忡忡的說道。
霍光心中也是掀起了驚濤駭浪,漢武帝說的確實沒錯,這些年連年用兵,不僅消耗了大漢多年積累的國力,更是新封了無數的列侯,而這些列侯又都是戰功赫赫不得不封。要想將士用命自然要賞罰分明,這一路封下來漢武帝發現已經快要沒有地方可封了。
而這種世襲罔替的勳爵,最直接的後果就是造就大量的貴族不事生產,隨着時間推移朝廷必然增加百姓賦稅來維持國家的運轉,而貴族大量兼併土地,使得百姓生存更加艱難,最後兩極分化嚴重,百姓不得已便揭竿而起了。
這種封建制度的最終弊端,不是僅僅漢武帝會遇到,後世的朝代依舊難逃這一弊端,而尤以漢明兩代最盛。
漢武帝之憂心便是如此,霍光也不得不承認,漢武帝所站的高度確實不一般。世人都在爲封侯而碌碌終生的時候,漢武帝卻在考慮這列侯太多帶來的弊端。
殿室之中一片沉默,漢武帝一臉憂色,董仲舒則是一臉沉思,霍光心中也在思考着這個問題,連霍光也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即要將士用命就不得不封賞,但是長此以往確實不是個長久之計。
“此事......倒也不難.......”過了許久,董仲舒緩緩的擡起頭來,臉上帶着絲絲笑意,目光在漢武帝和霍光臉上轉動。
國士無雙,什麼叫國士無雙?這一刻霍光真正認識到,董仲舒就是這個無雙囯士。
漢武帝憂心的問題,霍光自問也想不出什麼解決之道,但是董仲舒不過片刻便已有了破解之法。霍光已經絲毫不懷疑,那條千古第一陽謀‘推恩令’真的可能是董仲舒提出的,而不是主父偃。
“請夫子教我。”漢武帝再次恭敬一拜,這世間能讓漢武帝尊稱夫子的也只有董仲舒一人了。
董仲舒沒有起身,只是微微躬身對漢武帝還禮。漢武帝是在向他請教,而董仲舒則是在教漢武帝,君臣、夫子、師徒,這一刻漢武帝與董仲舒不僅是君臣,更有師徒之實,董仲舒便坦然受了這一禮。
“陛下如今正直封禪之際,可頒一道酎金令,令諸侯助祭。如今時間倉促,恐天下諸侯十之八九都難以足金足色,屆時陛下在降職奪爵,可保百年無慮。”董仲舒說出了一個並不複雜的辦法,這辦法看似簡單卻又非常有效。
漢武帝不住的點頭,霍光心中也是佩服不已。董仲舒這個辦法雖然簡單,甚至還有些不厚道,但確實行之有效,更關鍵的是,這種辦法用一次就能緩解百年壓力,百年之後再來一次就是了,時間久了那些被奪爵的諸侯也早就幾代不存了。
只不過這個辦法雖好,但是提出這個辦法的人,必將會被奪爵之人記恨生生世世,而且這奪爵的不是一兩個人,而是許許多多人,到時候提出這個建議的人也必將會成爲衆矢之的。
這屋裡只有三人,董仲舒早已置身度外,漢武帝也不會親自下場,那麼不用說只剩下霍光一人了。
霍光現在才明白,漢武帝在明堂點名要自己作陪的時候,其實已經多少猜到了董仲舒給他的建議多半又是這種損招,如同當年的推恩令一般,而這個時候又需要一個分量足夠,願意爲漢武帝背鍋的人。霍光如今功高震主,由他出面實在太適合不過了。
這已經不是一石二鳥了,簡直就是一舉多得。董仲舒的建議或許一開始只是一石二鳥,但是到了漢武帝的手上,一條簡單的計策又多出了許多用處。在漢武帝眼中霍光確實勞苦功高,但是現在也需要大量人的來制衡他。
“多謝夫子!”漢武帝再次出言感謝,這個酎金令雖然有些損,漢武帝還是欣然採納了。
“既然陛下已經無事,那老夫便也告退了!”董仲舒很識趣的起身告退了。
“陛下,臣也告退。”霍光緊接着起身說道。
“恩,兩位愛卿也早些休息。另外明日朕要召集諸公明堂議事,安陽侯你早些到吧!”漢武帝一臉微笑着說道,看起來心情頗佳。
霍光心中叫苦不已,卻只能無奈的答道:“臣遵旨。”
當霍光返回封縣侯府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十分了,霍棠和霍嬗已經在等着霍光用晚膳了。霍嬗雖然在這也有座冠軍侯府,但是他並未啓用依舊閒置着,一直跟着霍光住。
“你們吃吧,我已經用過了。”霍光的心情不是太好,只是簡單的說了一句話便向書房走去。
“小侯爺你一個人吃吧,我突然沒胃口了。”霍棠丟下一句話也離開了,只是留下霍嬗一個人有些不明所以。
“二哥又遇到什麼煩心的事了?”霍棠輕輕走入霍光書房中問道。
“又被你看出來了?”霍光苦笑這說道。
“都寫在臉上呢!”霍棠沒好氣的瞪了霍光一眼。
“今日陛下招我去明堂,遇到了董仲舒.....而後陛下又單獨留下了我和董仲舒......”霍光講今日發生的事,還有董仲舒爲漢武帝獻策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哼,陛下這是在拿二哥當槍使啊!”霍棠有些氣憤的一掌拍在桌子上,狠狠的說道。
霍光起身輕輕的拍了拍霍棠的肩膀,繼續無奈的說道:“爲兄在陛下眼中又何嘗不是一柄利刃啊......”
“那二哥打算怎麼做?”霍棠神色越發有些憤怒,一旦涉及到與霍光有關,她甚至連皇帝都不畏懼了。
“當然是照做了。要想掌控自己的命運,看來有些計劃也不得不開始實施了。”霍光一改先前的無奈神色,又一次變得自信滿滿,眼神之中更是難掩些許期待。
次日的明堂議事,在泰山郡的所有軍政要員幾乎都來到了明堂。而議事一開始,萬衆矚目的霍光便第一個發言了,而他所言正是請漢武帝下旨讓諸侯敬獻酎金,而且範圍囊括所有關內侯以上的諸侯,連那些沒有封號的關內侯都不能免除。
結果自然是毫無疑問的被漢武帝應允了,這個時候也還沒人意識到此次的酎金令有所不同。大漢制度每年諸侯也要敬獻酎金以助祭太廟,這也算是諸侯的義務。現在所有人都以爲,今年只是因爲皇帝封禪泰山,大家多敬獻一次也沒什麼。
冬去春來,時間悄然來到了元封元年的春季。封禪泰山的大典在萬衆矚目中如期開始了,這一日晴空萬里,微微的春風吹拂起佈滿泰山的旌旗,在滿朝文武和十五萬大軍的簇擁下,漢武帝登上了早已築好的封禪臺。
在一段繁瑣而莊重的儀式中,漢武帝登上封禪臺,開始了唸誦長長的祭文。霍光站在朝臣之首,他聽着漢武帝抑揚頓挫的聲音,不過對那拗口的祭文內容卻一知半解。然後又是一陣冗長的祭獻儀式,在祭祀的提示下,霍光都不知道自己對着封禪臺跪拜了多少次,最後終於在十幾萬大軍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中,結束了這場漢武帝籌劃了大半生的封禪儀式。
封禪結束,漢武帝沒有在泰山郡再做停留,便帶着十五萬大軍浩浩蕩蕩的返回了長安,這次回去直接走內陸,沒有去草原繞上一大圈,倒是隻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長安城外太子劉據早已帶着大將軍、丞相、御史大夫、以及留守長安的朝臣相迎了。長安城中百姓也是夾道歡迎,迎接漢武帝大勝而歸,恭祝漢武帝封禪成功。似乎這一次的漢武帝回朝,已經預示着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已經開啓了。
就在整個長安城,整個大漢都沉浸在一片盛世歡歌之中的時候,酎金案也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的醞釀着,而這次酎金案的波及到的不僅又大漢近乎一半的列侯,其矛頭更是直指向當朝丞相趙周。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一封封彈劾列侯的奏疏出現在了漢武帝面前,終於有一天漢武帝命兩個內侍擡着足足上千份的奏疏出現在了朝堂之上,酎金案第一次顯露出了它的崢嶸。近三百位侯爵以不敬之罪遭到了彈劾,此事一出天下譁然......
大不敬之罪按律奪爵,這一次漢武帝異常強硬的剝奪了足足一百六十位侯爵的爵位,其中甚至不乏鎮守一方擁兵數萬的大將,比如遠在河西的從驃侯趙破奴等人。
這一場席捲整個大漢上層的巨震來勢兇猛,但出人意料的卻又以極快的速度平息了,甚至趙破奴這樣手握重兵的邊關大將連一點不滿的情緒都沒有表現出來。當人們都以爲一場風暴就此平息的時候,一場更爲轟轟烈烈的彈劾又開始了,而這次的彈劾對象則變成了百官之首的丞相。
漢武帝的丞相,得善終者十不足一。而趙周也在被捕入獄的當日,做出了和他的許多前任一樣的選擇,在獄中自殺了!
當這場恐怖的風暴席捲整個大漢上層社會的時候,只有一人顯得特別悠閒,似乎他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是頻繁的出入平陽公主府和大將軍府,這個人便是如今天下間最爲炙手可熱的安陽侯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