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陽由與丁回聯袂登場帶來微妙的變化,宴會上賓客們停杯駐盞斜望正裝而來的都尉,不少人在步道上遇到周陽由帶着郡國兵闖入平陽侯國,私下的議論傳遍宴會大廳。
不管怎樣看待禮不可廢,賓客們向都尉空首見禮,曹時與周陽由互相行禮問候,令人意外的是氣勢洶洶而來的都尉竟毫無問罪的打算,穿着不倫不類的公服與平陽侯談起河東郡的人文風情,絕口不提府外的幾十名郡國兵。
丁回如坐鍼氈,數次想站起來都被幾道嚴厲的目光制止,門大夫孫起按劍側立廳堂門前虎視眈眈,陳叔站在丁回對面怒目相視,他所依仗的二十名差役根本沒機會進入侯府,偏偏周陽由對他不理不睬仿若不存在。
侯府大堂外的庭院裡,霍仲孺四處尋找相熟的侯府僕役打聽,奈何丁回跋扈惹得侯府上下很不待見侯國官吏,找了幾個熟悉的僕役都被三言兩語擋了回來,相處最好個幾個至交偏偏忙着侍奉宴會,讓霍仲孺急的團團轉又無可奈何。
沒頭蒼蠅似的連續碰了幾次壁,終於攔住認識的婢女:“三春,我是霍仲孺啊!你忘記上個月我給你的那束花了嗎?”
三春本是遮着臉匆匆走過,不想還是被霍仲孺撞上,索性瞪了他一眼:“喲,原來是霍家小郎君,你可是與你們侯令長來侯府吃大宴了,午宴已開汝不去赴宴,爲何要攔住婢子去路?”
“少兒在哪?這幾日沒見到她甚是想念,三春幫幫我指條明路,我向你見禮了。”霍仲孺攏住大袖正經的九十度引手肅拜,漢興以來奉周禮行九拜之別,俯身拱手行禮是比較簡單實用的禮節,也作爲軍禮被廣泛使用。
三春側身避開行禮快步走開,才走出幾步又被攔住去路苦苦哀求,三春被苦求的煩躁:“霍家小郎君攔住我去路是何意,誤了君侯之事小郎君無礙,婢子可要吃罪受罰,若要問侯府婢女在何處儘可以找家丞去,莫要再阻我去路。”
“我一介小吏怎敢問詢侯府家丞,三春你心善人好待我也很好,求你幫忙露出一絲讓我知曉少兒在何處可好?這些時日好久不見少兒,實在想念的緊啊!”霍仲孺哭喪着臉從大袖中摸出幾文上好的八銖錢偷偷地過去。
八銖錢入手頗爲沉重,三春一接就知道霍仲孺下了血本,臉色稍好看些:“多謝霍家小郎君的慷慨,衛家如今早已不同往日,霍家小郎君去僕役院找不到衛少兒,她與君孺一起搬進侯府後院裡去了。”
“什麼?侯府後院!”霍仲孺踉蹌一步險些栽倒,失魂落魄地望着後院的方向,眼角竟然泛起點點淚光,按照禮法後院是主人寢居之地,尋常僕役奴婢司職可以出入,但沒有居住在裡面的資格,能住進去的必須是君侯親密的女子。
到底多親密?霍仲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肌膚之親謂之親密也,理論上侯府未曾婚配的婢女都屬於君侯的女人,君侯只要想臨幸隨時都可以,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搬入後院成爲媵妾,這是很普通也很正常的情況。
三春見他可憐,就把衛家大幸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君侯看上衛君孺姿容豔麗收爲御婢,衛少兒以不遜其姐的姿容也被君侯收爲婢女,你要是有心就去君侯那裡求一份恩典,說不定君侯就把少兒賜予你爲妻。”
樂者,天地之和也,此時廳堂裡響起古意盎然的奏樂,三代時堂皇正肅的場合纔有禮樂響起,至春秋以降戰國亂世征伐禮樂廢弛,才漸漸出現歌舞樂伎助興的傳統。
賓客們驚奇的發現宴會大廳中間,放着六座造型奇特的鐵器,每座鐵器旁有奴僕二人持扇扇風,庖廚端起一隻鐵器翻炒蔬菜,不大會兒功夫就聞到採藥的香氣。
一位老夫子睜大渾濁的老眼,指着那冒火的鐵器道:“此必爲鐵鍋也!”
另一個書生反駁道:“非也!庖廚所持之物應爲鐵鍋。”
“黃口孺子,知甚麼?鐵鍋者如鼎器烹食,用猛火相激片刻可成,此物必爲鐵鍋!”老夫子篤定地說道。
“腐儒!老眼昏花不知古有釜鑊,立三足以火燒之,久而成美味菜餚,這纔是鐵鍋!”
“豎子!”
“老朽!”
書生們又罵了起來,坐在角落裡的中年書生不停地搖頭:“爲一物而爭,如此短淺的目光,不可爲同道也。”
相隔書生席位不遠的高爵坐席裡,一位衣着華麗中年男子好奇地問道:“吾觀君之言行似非河東人士,不知道君姓名,來自何地,所學哪家?”
“齊人主父偃,所學爲……”中年書生略作遲疑說道:“縱橫家。”
“噢,蘇秦張儀一脈多出高才也。”華服男子語氣平淡許多,旋即作揖還禮:“絳邑周復,見過主父生。”
“不敢當先生之稱。”主父偃眼神怪異的打量一眼:“不知足下與絳侯一系可偶淵源。”
周復微笑着點頭不再多言,他的行爲落在主父偃的眼裡等同於看不起他,心裡不忿的想要爭辯幾句,轉念一想還要求見平陽侯,才狠狠瞪了周復一眼閉上嘴巴。
申屠公捏着鬍鬚看了好半天說道:“君侯府上奇人多矣,庖廚所持之物應爲鐵鍋,那麼冒出火苗的鐵器又是什麼?”
周陽由忍不住側耳傾聽,全然不顧丁回擠眉弄眼的滑稽表情,他比申屠公更早一步認出鐵鍋,只是礙於此來的目的不便提問。
“此物爲鐵爐,以鐵打造內置石炭引火即可燃燒,用來烹煮食物再好不過,冬天還可以用來烤火取暖。”曹時簡略的把鐵爐的作用說了一遍,即便是缺乏經濟頭腦的周陽由也察覺此物的不凡之處,冬季嚴寒的邊郡如果有鐵爐烤火,就不用擔心天氣太冷而被凍傷。
申屠公讚道:“君侯仁人也!造鐵鍋、制鐵爐以利天下黎民,頗有先秦君子之風,某以爲可向天子請功!”
“善!”周陽由默默的點頭。
兩位父母官誇曹時是仁厚的君子,制器造物惠及天下的黎民百姓,解決吃飯難冬天嚴寒的苦厄,所以申屠公要向天子奏表爲平陽侯請功,周陽由乾淨利落的表示贊同。
片刻後精美的食物端上每位賓客的案前,鮮美的紅燒鯉魚,烤的滋滋冒油的小羊腿,以青菜蘑菇點綴的雞肉丸子羹,撒着蔥末的清燉牛肉湯,精心滷製的燒雞一盤盤從未見過的美食擺在面前。
在那一刻,賓客們彷彿忘記呼吸。
咕咚!
主父偃的喉結涌動,許久沒見油水的腸胃鬧起來,小心掃視兩側的書生們都露出差不多的神色:“不能怪我我主父偃貪圖美食,實在要說平陽侯府的烹飪技巧玄妙無比。”
曹時舉起銅爵:“諸君飲聖(勝)!”
“飲聖!”
賓客們舉杯歡飲,酒杯放下代表吃飯世間到,無論高爵士紳、商賈書生在這一刻作出同樣的動作,抓起商匕、食箸對着案前的美食發起進攻。
食箸商匕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有些人吃相狼吞虎嚥表情可怖,還有些忍不住下手撕扯正只燒雞,老儒生力氣衰竭撕扯不動羊腿,急的叫來僕役代爲切開羊肉下手亂抓塞的滿嘴油膩,雪白的鬍子也變了色。
酒至半酣菜過五味,除了些餓死鬼託生的大胃王還在大口饕餮,普通賓客漸漸意識到吃相的文雅禮儀,從僕役接過一片泛黃的絹布擦擦嘴角的油膩,心裡不禁爲平陽侯的豪奢讚歎,擦嘴的餐布都用上絹布,有些人一不小心把絹布擦的稀巴爛。
“諸君莫慌,此物爲紙又不同於絲絮紙,我試做許久尚不堪用,今日拿出來爲諸君見個新鮮。”曹時略提一句便閉口不言,賓客們對這不同於絲絮紙的稀罕事物更加好奇,以爲平陽侯有意保守商業秘密也就不再細細探究。
他們不曉得這批麻紙的確是廢品,曹時着府裡的工匠實驗了好些日子做出來仍是一碰即破的廢紙,這也打擊他對造紙術的期望和信心,辛苦許久也只造出點擦嘴的劣質紙,距離他的目標還有一段路要走。
酒足飯飽的各路名流藉着大宴的機會相互行禮問候,商賈們探頭探腦的湊過來諮詢鐵鍋、鐵爐的售賣事宜,精明的商人們如聞到腥味的鯊魚,圍繞着兩件被父母官高度讚揚的器物爭破頭,其中不少人信誓旦旦的表示拿不到這單生意,把腦袋當蹴鞠給踢了。
那邊書生們吃飽飯又開始新一輪論戰,幾個老人家仗着年紀大擺架子稱老輩,動輒用“豎子”來問候不同意見者,若不是忌憚侯府禮法森嚴又有父母官在堂上高坐,這些書生定然要掄起胳膊揍這幾個老不修。
又過半個時辰餐會逐漸到尾聲,眼看賓客們準備起身告辭,躲在角落裡的丁回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拋棄,他心裡恨極了言而無信的周陽由,更恨平陽侯突然宴請百人壞了他的好事,心有不甘地站起來準備向平陽侯發難。
不想樊它廣搶在前面進言:“二位馬足下明鑑,鐵鍋鐵爐二器爲君侯所發侯府匠人做制,君侯有言在前爲利天下蒼生創制此器,幾經周折制器多日終有所成,不想製造此物卻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幾日前侯國令長丁迴帶差役數十人查封侯府產業抄走鐵鍋數百把,搗毀鐵爐打傷匠人並把侯府家監魯不害捉走,陷於侯國大獄中至今生死不知。”
申屠公臉色一黑,目光掃過呆愣的丁回,怒聲道:“此話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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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馬足下是郡太守、都尉的敬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