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期結束的第二天,長安城頭飄揚的白帆全部扯下,東西兩市歌舞昇平依舊,京師的一切彷彿回到那個紙醉金迷的時代,但是深諳長安市井風氣的說書人知曉,代表優良傳統的守舊黃老學派正在逐步走向衰亡。
皇帝以一己之力否定太常對禮制僭越的軟弱質疑,以事實證明絕對的皇權凌駕於禮法與漢律之上,無形的宣誓皇帝擁有涉及江山社稷的軍國大事問題上擁有絕對掌控權,長安內外的輿論騷動,百官公卿的普遍反對都無法阻撓這位年輕皇帝的意志。
長安百姓的反應普遍正常,並沒有如上層所預料的羣情激奮,九成九的黔首百姓對天子逾制的看法是情有可原,民間給出的理由多種多樣,當然也有親情大於禮法的呼聲出現,這樣的表態讓太常趙周非常難堪,雖然他這個太常當的很窩囊,但是禮法制度總歸要守住,被民間喊出一嗓子親情大於禮法下不來臺。
更讓他氣憤的是,當親情大於禮法的說辭得不到社會各界的認可,市井裡那部分最激進的輿論緊接着輿論突然反轉攻擊太常無能,沒有很好的輔佐天子完成孝道里最重要的葬儀,早就看趙周不順眼的滿朝文武順水推舟上彈章言太常過失。
上表奏請者越來越多,天子的態度也不太明朗,迫於內外的壓力太常趙周自請病養,把九卿之首的寶座推出去讓給有德之人坐,趙周就成爲這場太皇太后的殯葬風波里唯一的受害人,或者叫背黑鍋人更確切。
太常出缺。皇帝做出的反應非常快,迅速免去南軍衛尉韓安國的職務。並任命他爲新任太常主張朝廷禮法,韓國先後經歷過一任少府表現非常出色。又當了一任衛尉中規中距挑不出毛病,兩個九卿的任期在三公九卿的中高級官僚裡算的上老資格,出身關中以外的普通農戶家庭也沒有太大威脅,這個任命幾乎沒有爭議就被順利通過。
空缺的衛尉迅速得到補充,新任衛尉是在雁門之戰中表現出色的雁門太守灌夫,天子很欣賞灌夫勇猛果敢的作風,在一堆畏首畏尾的邊郡太守裡獨樹一幟,又不像隴西太守李廣那麼自由散漫毫無組織,因此深受漢軍內部的倍加推崇。
太僕王闢方兩任期滿被免去職務。新任太僕是長樂宮詹事石慶,此人是郎中令石建的胞弟,萬石君四個兒子裡作風最隨意者,即使號稱最隨意也是個以老實巴交怕惹事名聞天下的,天子劉徹繼承先帝的用人習慣特別鍾愛老實巴交的大臣,雖說能力有所欠缺,但是皇帝用起來順手。
令人意外的調整是皇帝的舅舅廷尉田勝,這位仁兄擔任廷尉以來欺行霸市、私佔土地、欺男霸女的罪行被揭發,中尉薛澤盯着他窮追猛打併直言要一查到底。原本就不是當官材料的田勝,在失去田蚡與王信提供的羽翼保護後,應付起中尉的糾察都很吃力,左支右擋不但沒能阻撓案件進展。反而牽扯出幾個重金拉攏的屬官有問題。
案件越查越大,直至田勝撐不住請求退回佔田和財物並主動請辭,中尉府的官吏才就此罷手收兵回營。田勝拉攏的屬官可沒那麼容易渡過難關,幾個人審訊的過程中撐不住巨大的壓力“畏罪自殺”。自殺總好過被架到東市口的鬧市區,承受一刀梟首屍身分離的痛苦。
田勝案從案發到審理結束只經歷短短五天。速度之快可以形容爲一陣風吹過去,天子前兩天還在廷議上提議暫且押後處理,沒過兩日中尉府就呈上田勝的認罪書,附贈的案件卷宗足有一尺多厚真可謂罪行累累罄竹難書,僅從各地蒐集到鄉里三老送來的御狀就有幾十份之多。
皇帝眼看情勢不妙也沒在堅持保護王田外戚的光桿司令,田勝被免去廷尉一職的第二天,宣佈任命在京待詔的前江夏太守文翁爲新任廷尉,文翁在蜀中、南陽、江夏的名聲很好,被傳聞爲拜年難得一見的循吏,甚至勞動車騎將軍曹時親自保舉他出川爲國效力,謠傳有鼻子有眼的讓百姓們天然對這個廷尉有好感。
除去此外,皇帝還對學術界做出新的調整。
天子以年老多病爲由免去大批黃老學派博士,其中有許多是在高宗景皇帝時代聞名天下的學界巨擘,與之對應的是大批儒生得到提拔,董仲舒被任命爲《春秋》博士,轅固生被任命爲《詩》經博士,韓嬰爲《易》經博士,孔武爲《尚書》博士。
一連串的任命讓人眼花繚亂,就此拉開儒家對傳統黃老學派的反擊浪潮,當滿朝文武普遍表示反對的時刻,丞相竇嬰旗幟鮮明的支持天子的獨斷專行,又給這股亂流帶來幾分意味不明的變化,功勳列侯的上卿名額總體沒變,太僕王闢方換中尉薛澤還有點小賺,但是列侯們的生存空間比以前更惡劣了。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是嗎?開國的軍功集團正在一點一滴被削弱,陛下決心裁剪大部分冗餘的軍功貴族,觸犯刑律的、違反禮法的有悖人倫的輕則貶斥、重則施以極刑處決。”
第一批畢業的太學生返回太學,他們和學弟們聊的最多個話題恰恰是朝廷政治變動對未來帶來的影響,毫無疑問學生們最熱愛的話題就是時事政治,用他們的話來說關心朝廷的變動就是關心自己的前途命運,他們的將來也要走上文武百官的崗位向天子效力。
叔孫欽代表返校的畢業生做演講,當他滔滔不絕的講起對天子的好感,很快引來一陣騷動:“聽聞叔孫生的意思,開功集團是冗餘的舊貴族,應當儘快清理掉這些冗餘的貴族,那麼不知道你所謂的冗餘標準是什麼?御史大夫張歐、車騎將軍曹時、大農令莊青翟、少府樊它廣、中尉薛澤是不是冗餘?又爲什麼是或不是?”
幾千道目光瞬間集中在那個提問者的身上,太學生們驚訝的發現不知何時混進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穿着錦袍緞帶打扮看起來就是個貴族子弟,笑着的時候一雙眼睛眯起來活像只小狐狸。
叔孫欽的演講被打斷,看清始作俑者是個小男孩,瞬間就處理的憤怒道:“你是什麼人?來這裡搗亂居心何在?警衛把他轟出去!”
“慢着!我覺得這位少年人說的很好,我也很關心你的冗餘標準,在你眼裡哪些人是值得裁撤淘汰掉的。”郤山站起來力挺。
“你胡說八道!”
“我支持!”
“叔孫生張口趕人好沒有道理。”
“維持演講秩序很重要。”
返校的畢業生瞬間分化成兩大派各執一詞,更多的在校學生選擇中立態度看戲,直到太學祭酒衛綰匆匆趕來,二話不說拉起小男孩往外走,嘴裡還唸叨着:“你這個小娃娃又到處亂跑,讓將軍知道你在會客的時候跑出來小心又是一頓教訓。”
“我是爲將軍張目,那邊那個誇誇其談的傢伙說開功集團是冗餘貴族,應當裁撤。”
衛綰的腳步一頓轉過頭仔細瞧過去,講臺上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年輕學生有點眼熟:“你是軍事學院的叔孫欽,我記得你畢業時有一科成績沒過,你叔叔跑到我那裡苦苦哀求,我才允許你先畢業再擇日把那門功課補考過去,你剛纔在演講什麼內容,能複述一遍嗎?”
“原來一門功課沒過也能畢業,原來學長前輩也是依靠裙帶關係畢業的人,真讓人失望!”
“剛纔大言不慚的說什麼開功集團是冗餘貴族,我看你這種新崛起的官僚豪強纔是最可恥的人,你連車騎將軍一根毫毛都不如,我呸!”
“車騎將軍說的沒錯,朝廷內外始終有一羣政治不得意的豪強富商,爲了能早日登上權力頂峰不惜用盡辦法抹黑攻擊掌權者,他們是大漢帝國制度體系裡的毒瘤,既不是辛苦種糧的農民,也不是日夜趕工紡線冶鐵的百工,他們仗着家裡有錢勾結不法官吏大肆欺壓百姓掠奪財富,搜刮民財不惜敲骨吸髓,比開功貴族可惡一萬倍!”
“滾下去!滾下去!”
叔孫欽臉色發白,腳步凌亂的着走下臺,突然打個趔趄差點跌一跤摔個跟頭,畢業生裡許多爲他搖旗吶喊的人全部縮起腦袋裝作漠不關心的路人,叔孫欽只是他們豪強地主們趁機做的一次小小嚐試,縱然滿盤皆輸也沒有關係,機會成本太低可以批量製造,一次失敗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第一萬次,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他們堅信持之以恆總一天會成功。
司馬遷被衛綰扯着走回頂層,見到曹時忙不迭跳出來邀功:“師傅您剛纔沒看到,我把那個抹黑列侯的傢伙問的理虧詞窮,被揭穿是個走後門先畢業後補考的下三濫,他逃走的時候表情很有趣。”
“好了遷兒,別淘氣快和祭酒致謝,時辰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
司馬遷忙正色行下一禮:“多謝祭酒,今天的錯誤一定不會再犯二次,告辭了。”
“嗯嗯,我送你們出去吧!”衛綰慈愛的摸摸司馬遷的腦袋,老人彷彿從他身上找到自己看小外孫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