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7章 爲後人戒
朱肅不去扶他,任由他以軍中禮節半跪着對自己行禮,只是冷眼旁觀着他。入獄不過短短几日,董吉臉上已經沒了上一次見面時的富態,他眼窩深陷,下巴胡茬滿布,瘦的顴骨突出。
“三保。”朱肅向三保使了個眼色。“念。”
“是,殿下。”三保點點頭,從袖中拿出了一卷卷宗,展開後念道:
“赤金元寶十個、白銀元寶十個、生金沙五百餘兩、赤金八百五十兩、元寶銀九千四百兩、白銀五萬三千餘兩、寶鈔五萬八千餘兩,制錢八千五百串……”
“漢銅鼎一座、古銅鼎十三座、玉鼎十三座,宋硯十方、端硯七百十餘方,玉磐二十架、古劍二把、玉馬一匹、珊瑚樹八株、大紅寶石二百八十塊、藍寶石大小四十三塊、白玉觀音一尊……”
“應天府東郊宅邸一座,共計正房一所共五十八間、東房一所共三十八間、西房一所共三十三間……”
隨着三保的誦唸,董吉的面色也越來越蒼白,因爲三保所念誦的,正是他這些年來與朱富等人狼狽爲奸,所積攢下的家財。
“拿昧心錢,是不是比在沙場上提着腦袋拼命去換賞賜,要快得多了?”等三保將一長串的家財名錄唸完,朱肅方纔悠悠的道。董吉仍舊跪着,身上的粗麻囚服如同被汗洗過了一般,似乎猜到了什麼。
“可惜,最後這些東西,全都給抄了進國庫去……千金一朝散盡,你董吉而今作何感想?”
朱肅仍舊是悠悠的說道,彷若當真是在問董吉感想一般,董吉卻是渾身一振,繼而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他飛快的膝行上前,想要抱住朱肅的衣襬,口中喊道:“殿下,萬般罪責,皆在末將一身……抄家就抄家,還請殿下放過末將妻兒!”
“放過末將妻兒!”
“現在擱這,給本王裝什麼賢夫慈父!”還沒等狄猛等攔住想要朝朱肅靠近的董吉,朱肅已經踏前一步,一腳直接踹在董和肩頭。董和猝不及防之下,被踹的向後倒去,狼狽的重重倒在地上,卻不敢起來。
只聽朱肅突然如爆發了一般,繼續罵道:“你董吉不是愛錢嗎?你的良心不都換了金銀嗎?現在知道想着妻兒了?”
“你拿錢的時候,怎麼沒想過你犯了大明律令,要連累全家?”
董吉躺在骯髒的地面上,聞言,雙目呆滯,竟是流出淚來。
“沙場上敢迎着韃子騎兵衝鋒的漢子,誰料今天,被幾錠金銀砸的迷了眼。丟人!”朱肅繼續戳着董吉的肺管子,“邊關的弟兄們敬你董吉是個漢子,又擔心你是家裡獨子,怕你老董家斷了香火……這才尋到本王,公推了伱入京當這太平武官。”
“結果你呢?來到京裡之後做了什麼?欺上瞞下,和姦商沆瀣一氣。”
“你的弟兄們還在邊關戍守保家衛國,而你,卻仗着自己的職位賺了這麼多昧心財……好,好哇,好得很!”
朱肅滿腹怨忿,並不只有對董吉的怒意,還有着對朱富的憤怒甚至是對朱標、以及對自己的埋怨。董吉的墮落,讓他看到了一個先前一直被自己忽視的隱患。
自己致力於爲大明開拓商路,任用商賈溝通南北,使商賈去爲大明牟利、爲大明傳播威名,但卻有些忽視了商賈的貪婪本質……商賈們,墮落的實在是太快了。
或許是有真正愛國守法的商賈,然而在自己將這個世界的利益展現給商賈們之後,只怕很少有商賈能夠抵擋住利益的誘惑。
而自己……着實有些太過於依賴商賈了。
董吉這樣一位昔日鐵骨錚錚的沙場悍將,且就在這應天帝京之中,面對金銀的誘惑尚且墮落的如此之快……難道,能指望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商賈們,對大明多忠心耿耿嗎?
他們會不會生出異心?他們會不會中飽私囊?他們會不會打着大明的名頭,做着損害大明的事,最後再用自己已經吃的腦滿腸肥的身軀,回來毒害華夏千秋萬代的偉大事業?
朱標說的對,現在那些南洋海寇們,確實還不是迫切需要解決的麻煩。但在朱肅看來,尚且不算什麼大事的南洋海寇們,已經給了他正確的答案……
董吉不知道朱肅心中在想着什麼,他感受着朱肅如狂風暴雨般的怒意,躺在髒污地面上的身體止歇不住的顫抖,亂髮覆蓋着的面容裡,傳來了啜泣之聲。
“……丟人現眼!”朱肅冷哼一聲,不再去看如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的董吉。不管這廝是裝相還是當真怕了,反正自己發泄了一通鬱氣,現在頗有神清氣爽之感。
“將你所知道的事全都說出來。”朱肅道,示意三保準備記錄。“禍不及家人,你的家人,本王會爲你保下來,拿銀錢供養你的兒子長大。”
“前提是,你還沒喪了最後的良心。”
“要如何做,你自己取捨。”
雖說朱標不欲牽連,但阿比蓋爾死了,這事卻仍舊需要徹查。董吉已經被定爲真兇,太子關注,殺人償命。再加上他曾意圖欺瞞周王,屬於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抄家,家眷充入教坊司,男的爲奴,女的爲娼,本是跑不了的。
朱肅若出面說項,至少能使他的家人免受這樣非人的境遇。
將此間交給三保,朱肅說完之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牢房。後面,董吉聽到朱肅的承諾後掙扎着爬起,紅着眼睛向他砰砰砰磕頭的模樣,朱肅也沒有去看。
剛走出沒兩步,便聽到裡邊一處岔路的牢房裡,傳來一聲哭泣喧囂之聲。
“裡邊什麼情況?”朱肅皺着眉問獄卒道。
大獄裡可是也有規矩的,似這等喧譁哭鬧的罪囚,少則吃上幾鞭,多則提到專門用於審訊的刑房漲漲規矩,也沒有人敢和後世電視劇那樣一見人來,便晃動着牢門大喊冤枉……似這等在大獄裡大哭喧譁的,不太可能出現在自己這個周王巡視刑部大獄的時候。
“回殿下,是有罪囚今日從獄中無罪釋放,因而哭泣。倒不是我們刑部的沒立好規矩……”獄卒有些慌張的解釋道,朱肅恍然,怪不得方纔的哭泣聲裡,聽到的更多是欣喜之意,而非絕望或痛楚的哭嚎……原來是喜極而泣。
想到這裡,突然心念一動,問道:“被無罪釋放的罪囚是誰?”
“回殿下,是一位名喚朱儁玉的男子。”
話音剛落只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朱肅循聲望去,正好看見大腹便便的朱富扶着雙目紅腫、嬌嬌怯怯如受欺負大媳婦一般的朱儁玉,在一位刑部小吏的帶領下,朝着這裡走來。
眼見朱肅似笑非笑的站在這裡,朱儁玉嚇得驚叫一聲,立馬躲在了朱富身後,朱富也是嚇得渾身一震,繼而面色發白,猶豫了一會,這才戰戰兢兢的來到朱肅面前,下拜道:“草民朱富,見過周王殿下……”
“朱員外通天的手段啊。”朱肅揶揄道。“貴公子無罪釋放了?”
“是,是……”朱富只覺得口中一陣苦澀,怎麼正巧在這裡遇到了這煞星,面上卻仍擠出諂媚的笑容:“託殿下和太子殿下洪福,朝廷明鏡高懸,事情已水落石出,犬子冤屈也得以昭雪……”
這件事,在朱標首肯、範顯祖的操作下,定性爲了一起單純的兇殺案,主兇董吉已經伏法,朱儁玉自然也就要無罪釋放……今日恰巧是朱富來大獄裡接自己的寶貝兒子的時候。
“哎,本王可沒有給你們什麼洪福,你們別來沾邊。”
“不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門。可若做了虧心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們說呢?”朱肅笑着道。
“是,是……”朱富伸手擦着胖臉上不斷流下的汗珠,朱儁玉更是躲在朱富的背後,抖的如篩糠一般。忽然問到一陣騷味,朱肅眼神往下一掃,只見這位朱公子的褲子下,淅淅瀝瀝的一灘水漬。
這沒用的公子哥兒真不驚嚇,方纔這一番話,竟是聽的他心神俱裂,直接嚇得尿了。
“呵。”朱肅曬笑一聲,繞過了朱富父子,徑直往地牢大門而去。狄猛回頭看了朱富父子一眼,問朱肅道:“殿下,嚇唬他們一番雖然解氣,但……會不會打草驚蛇?”
“受了這嚇,他們父子定然更加小心謹慎……以後再想要查到手尾,可就難上加難了。”
“大哥顧念父皇身體,不願大動干戈……但本王思來想去,這事兒,還是應該快刀斬亂麻最好。”朱肅道。“病在腠理,不即刻根除,要等它深入骨髓麼?”
“等父皇去了鳳陽,就由我們自己動手……”朱肅冷笑道。“大哥不能胡作非爲,我卻能。”
“等事情了結,再向大哥請罪就是……大不了揚帆出海,提前去鳳鳴洲就藩好了。”朱肅光棍的道。
他先前就隱約察覺,自己的勢力實在太過了些。胡作非爲一次,倒正好靠着自作主張解決這些傢伙的罪名,來領點罪狀交出一部分權力。反正,他也早就想找點事情,來自污一番了。
至於老朱那邊……這位便宜老爹的權術早就斟於化境,只要用自污作爲理由,他想來也不至於動怒。只是自己這個周王擅自處置了幾個商賈自污,老朱也就不會那麼關注。
至於如何處置那夥海盜,那海盜之後會不會爲非作歹……這些都是外務,,大不了想辦法剿滅就是,當務之急,是不能讓這幾隻大明的吸血蟲,繼續堂而皇之的趴在大明的身上吸血了。
膽敢墮落者,必須嚴懲……否則何以爲後人戒?
想明白了的朱肅,只覺得這幾日來累積在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
“爹……爹!”穿着溼嗒嗒的褲子鑽上回府的馬車,心中仍有餘悸的朱儁玉公子便再次攥住了自己親爹的衣襬。他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般,向着自己的親爹哭訴着:“您聽到了!您剛纔聽到了!”
“周王殿下……那個周王朱肅,不會放過我……不會放過我們!”
“他遲早會殺了我們的!”
朱公子甚至都顧不上自己胯間的溼意。
“廢物!住嘴!”朱富低聲呵斥了自己的兒子,而後右手重重的攥住自己的左臂,來止住自己身體的顫抖……他幾乎是將自己的指甲刺進了肉裡,意圖通過這一種方式,來使自己冷靜下來。
通過剛纔與周王的偶遇,他已經確定,自己已經被那位周王給盯上了,周王絕對不會對自己善罷甘休。
自己好不容易撿回來的這些身家性命,只怕轉眼之間,又要被投入大火之中!
自己的兒子被捉拿的這幾日,朱富的心路歷程簡直就像是過山車,完美詮釋了究竟什麼叫做跌宕起伏。
一開始,得知自己的好兒子被人在墓地當場擒獲時,朱富的內心其實是崩潰的。當時他的模樣,比之現在尿了褲子的好兒子着實也沒好哪兒去,心裡翻來覆去就是個四個字詞語。
完犢子了!
周王殿下早有準備,早派了人驗看那死鬼番人的屍體,那麼只可能是知曉了南洋海寇的事……自己的兒子跑去毀屍滅跡還被直接抓了現行,這簡直就是已經給他朱家蓋上了一記堅實的棺材板兒。
只要對他那個軟腳蝦一般的兒子稍加拷問,周王就會立刻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於自己兒子有沒有骨氣爲家族保守住秘密,朱富持百分之零的信心。
那逆子要是心裡有一點想着他這個爹,也不至於先前用拉所有人下水,來威脅他和董吉了!
現在的朱富,只恨當年沒有懸崖勒馬,把這個龜兒子直接射在牆上,給他朱家免了這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禍害。
盯上自己的人是周王朱肅,朱富甚至不敢派出人手,前去疏通打聽……就這樣抱着必死的心態在府裡左等右等,不料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直到第三天,也沒能等來如狼似虎的來抄他家的錦衣緹騎,和向他問罪的聖旨。
反倒是第三日晚上,一個笑眯眯的紅袍官兒,來到了他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