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 堂會

大明金主

衆人落座之後,徐元佐掃視一圈,腦中自然浮現出三十二家這個數字。坐在座椅上的都是掌事人,背後侍立的僕從又有兩倍之多——徐元佐顯然超標了。再算上船上的水手,也幸虧這艘船沒有載貨,否則還真就超載了。

徐元佐既然坐了主座,當然不能光出風頭不說話。他等衆人靜下來,清了清嗓子,中氣十足道:“雜曲裡有句唱詞,叫做十年修得同船渡。咱們能夠同船渡海,恐怕還得多修十年。”

衆人大笑,場面頓時融洽起來。

“在座諸位有老交情的,有神交已久的,不管是否頭回見面,就衝着這二十年苦修得來的緣分,徐某便要以茶代酒敬諸位一杯。”徐元佐說罷舉起茶盞,拱手一圈,輕輕飲了一口。

衆人自然也跟着喝了一口,只等徐元佐繼續說下去。

沈玉君坐在松江人與蘇州人之間的位置,算是過渡,此刻距離徐元佐隔了四五張椅子,心中暗道:這小子倒是能夠鎮住場面,哼!

徐元佐控制了節奏,笑道:“咱們無論來自哪裡,此番進京無非一根心思:便是要朝廷將漕運之事交給我等舶主,走北海,省漕費。這事說起來咱們是逐利而去,平心而論的話,咱們同樣也是憂國憂民啊!”

衆人一聽,知道這是徐元佐要拔高升華,將末業逐利之事擡舉到大義的層面上來。這工作並不是那麼好做的,萬一玩得不溜,反叫人罵奸商虛僞,賺了銀子還要賣好。

徐元佐是什麼人,所有數字在腦中一個翻滾,隨口吐道:“成化年以來。漕額定爲四百萬石。若是走漕運,在這四百萬石漕糧之上,更要支付五倍之費!這是徐某臆測的麼?非也。朝廷邸報與工部文卷,歷歷可查。我且報些名目來。大家聽聽便知:

“沿途僱傭車船的費用裡,便有過江米、腳價米、腳用米、船錢米、變易米、車伕銀、腳價銀、腳費銀、水腳銀、車盤銀、過壩旱腳銀、輕齋銀、淺貢銀;助役貼補的又有貼夫米、貼役米、加貼米、盤用米、貼役銀、纜銀、使費銀、挖貼銀、堤夫銀、椿木銀之屬。”

徐元佐一口氣說下來,衆人卻沒個叫好的。因爲徐元佐每說一個名目出來,就意味着一筆成本。而這還只是兩個大類,另外還有鋪墊包裝費用,如蘆蓆米、折蓆米、蓆木銀、鬆板楞木銀、鋪墊銀;又有防耗防溼的費用,比如尖米、兩尖米、鼠耗米、免曬米、篩揚米、免篩揚米、溼潤米、蒸潤米、潤耗米、截銀;還要支付運軍運夫沿途生活費用,如行糧、行糧折本色銀、本色月折銀、食米折銀等等。

如此重複繁雜的加派累加下來。爲了運送一石漕糧到京師,就得花費三到五石的運費。如果按照徐元佐所取的最高額算,國家在運費上每年就要支出兩千萬石。即便按照成本最低的省份算,運費也在一千二百萬石以上。

“那麼海運的成本是多少呢?”徐元佐緩聲道:“以國朝初年所行海運耗費存檔來看,運費與正糧持平。也就是國家花一石米,就能運抵一石漕糧。這一年就能爲朝廷省下千萬石米,因此受益的百姓不知凡幾!”

衆人原本擔心徐元佐玩弄嘴皮子“操兩可之辭”,一旦遇到個精明人恐怕要被戳穿。然而聽徐元佐這裡一一報出名目,又列出了加派數目,最終彙集起來竟然如此驚人。順理成章地推導出海運的利國利民。這就完全不用擔心被人攻訐了。

唯一需要確定的問題,這些數據是否確實。

徐元佐是個有良好證明習慣的人,當下叫梅成功去取了《通漕類編》的草稿。這是書坊收集的各府縣誌中關於田賦的章節。以及一部分實錄中有關的內容。因爲還沒有定稿,所以看起來還頗爲散亂。

“這是我找人收集的漕運花費,還只是草稿。”徐元佐讓衆人翻閱。

衆人隨便翻了翻,但見裡面不是縣誌、府志,便是實錄、邸報,都有書、卷、章號,果然是“歷歷可查”。他們不是做學問的人,不會真的去查,反正只要有這些東西在。說話腰桿子也就足夠硬了。

徐元佐喝着茶,從容道:“大家只有確立了這個心思。咱們纔好繼續往下說。”

衆人紛紛應道:“正是爲了國家朝廷效力!漕運苦民久矣,早該走海!”唱高調誰都會。何況這高調唱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據。

徐元佐面露笑意,道:“大家齊心,大事定成!”

“還要仰仗徐君。”有人捧道。

“非也。”徐元佐搖頭擺手:“這事恐怕只有大家齊心協力才行。上至閣輔,下至書吏,咱們都得一一攻關。務必要叫朝中有個共識:只有走海有利於國朝,只有走海才能富國富民。此番徐某入京之後要去拜見張相,也會求見大司空,至於其他,恐怕力所不逮。”

徐元佐自己報了門路,其他人也知道該有所表示。

被徐元佐稱作世兄的唐公子坐在徐元佐下手,屬於第二尊位,自覺接口道:“我當遊走兵部,拜見本兵霍思齋,請他溝通運軍之事。”運軍是衛所編制,隸屬於五軍都督府,專門有一個提督漕運總兵官管轄。

明朝士人只能進入廣義上的文官體系。五軍都督府與衛所卻主要是靠世襲,其中流官也有,但同樣出自世職軍戶。比如今年正月新任命的提督漕運總兵官,便是總督京營戎政、鎮遠侯顧寰。

對於士林的延伸——商賈而言,要公關流官還有各種關係網可用。要經營勳貴圈子,難免力所不逮。

徐元佐走張居正、工部尚書朱衡的路子,這是提綱挈領,堂堂皇皇列陣對敵。唐公子自告奮勇走兵部尚書的路線,謀取兵部支持,這是出奇制勝。釜底抽薪。衆人知道徐元佐的來歷,自然不會懷疑他能否見到張居正。然而這位唐公子卻是名不見經傳,難免有人會心生疑竇。

“聽聞本兵乃是山西人。與我江南實在相隔甚遠,不知這位唐世兄……”有人猶疑道。

徐元佐呵呵一笑。替唐世兄接過這招,笑道:“是徐某無禮了。這位便是上海唐副憲的長孫,諱明誠,號文鏡。唐副憲當年奉敕總理山西鹽政,蜚聲天闕,想來是那時候便結下的善緣。”

這些話唐明誠正不好對外誇獎,有徐元佐代勞,只是微笑頜首。顯得謙遜儒雅。

衆人一聽這位也是三品高官之後,更添了一層信心,順着次序將自家在京師的渠道門路都報了出來。

松江府華亭、上海兩縣在嘉靖早年着實出了不少進士,莫不是位居高位之後致仕的。嘉靖中晚期雖然也有進士及第,可惜現在要麼是外任,要麼是賦閒,頗有些青黃不接的感覺。各種關係轉下來,基本還是能夠找到點門路的。

松江這邊說完,輪到蘇州那邊就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了。

這些太倉嘉定的商賈,實在是沒有路子。纔來抱徐元佐的大腿。

“說來慚愧,鄉黨中但凡在京師有門路的,都已經自己去了。”一位蘇商道。

松江這邊不少人臉色頓時就陰沉下來。

——你們自己人都不帶同鄉玩。卻來找松江人尋分潤,當松江人是傻子麼?

沈玉君坐在兩幫人之間,本着女性的敏感,瞬息之間就感覺到了異樣。剛纔還其樂融融的氣氛,登時變得詭異起來。松江那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冷漠和鄙視,蘇州客商卻都垂頭喪氣,一副任人鄙視的模樣。

同爲蘇州人,沈玉君豈能看着同鄉受人欺負?何況這些人都還是尋到沈家的門路而來,若是她一言不發。更是墜了沈家的名聲。沈玉君乾咳一聲正要說話,卻見徐元佐朝她搖了搖頭。已經到了口頭的話,又被她嚥了回去。

“諸位且聽我一言。”徐元佐道。

衆人紛紛望向主座上的徐元佐。目光中各有分說。

“搭順風船,歷來是被人不齒的。”徐元佐輕笑一聲:“不是我們松江人勢利,只是在商言商,天下都沒有白送好處的事。”

松江人這邊紛紛點頭:憑什麼我們消耗了人脈資源,你們可以隨便沾光呢?

蘇州人面色不好看,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大家都是商賈,將心比心,若是自己手握資源,可能隨便給人分潤好處麼?

沈玉君突然想到了徐元佐之前跟她引用的墨子名言,再看看這些人,果然是隻有站在一個層面纔有合作的基礎。

“進京溝通此事的人家,斷然不會只有我們這些。”徐元佐道:“有些人家是獨自進京的,有些是三五人結伴進京的,咱們這麼三五條船一同攜手進京,也算罕見。不管怎麼說,我看江南這邊民聲傳達到部閣,海運無非就是時間、地點、額度上有待商定了。”

松江衆人不解徐元佐揭過一頁的用意,只是聽着。

徐元佐望向那些蘇州商人,道:“朝廷海運額度必然有限,同鄉之間未必就肯分潤,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終於有人忍不住道:“那我等就要分潤給他們麼?”

徐元佐朝那人笑了笑:“何必如此?只要他們一樣出力便是了。”

那些蘇州商人連忙道:“我等願意出力,只是不知該如何出力。”

徐元佐笑笑:“銀錢也是力。”

蘇州商人心中一寒:這就是要我們出錢買漕額了。

松江商人卻都面露微笑,都說散財童子最會抓錢,果然三兩句話就轉到錢上來了。

“錢或是船,都可以。”徐元佐道:“我近來一直在想,松江蘇州有海船的人家不少,爲何大家要一盤散沙似的任人劃撥呢?爲何不能組建一個堂會,有船出船,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最後利潤按貢獻大小再分配呢?”

沈玉君聽得心理砰砰直跳,暗道:你怎麼現在就提出來啦?不是說要等五年之後,自己有了船才踢開我們沈家麼……

唐文鏡突然撫掌笑道:“何必搞什麼堂會,直接組建個公司豈不是更好?”

松江許多人家都聽說了公司的事,主要是仁壽堂涵蓋的人家頗廣,親戚朋友之間互相一說,也就衆而皆知了。

徐元佐呵呵笑道:“公司這個東西,主要在‘營運’兩字。運漕糧這事,一年兩次,額度也大不到哪裡去,組成了公司恐怕大半時候都沒事可做呢。仁壽堂主營在牙行和貨棧,那個是一年四季都有生意要做的,所以可以開成公司。”

唐文鏡略有失望,道:“原來如此。”

蘇州商人對公司之說還有些矇昧,故而沒有發言,更上心的是徐元佐要他們出多少銀子。

徐元佐拉回正題,道:“首先,咱們都是有船的,共同承擔的漕額得論家來分。”

要想從工部和戶部摳出銀子,實在千難萬難,主要盈利點在於走私貨。漕額分得越多,利潤就越小。如果全船都是運送漕額,沒有倉位存私貨,那麼幾乎沒有銀子可賺,說不定還得賠本呢。漕運如此,海運也不例外。

徐元佐說得很婉轉,是“論家”來分。事實上貢獻大的人家,能拿出來的船肯定就多。同樣承擔一萬石的漕額,徐沈能拿出十條大船,平均下來一條船千石漕額,還能裝三千石私貨。若是被人鄙視的小商賈,舉家也就是兩三條船的實力,還如何運私貨賺錢。

“當然這個比重咱們可以慢慢算來,總是不會叫大家吃虧的。”徐元佐道:“其次是始發港。我看最好是在上海。”

“敬璉兄,寶山不好麼?”嘉定商人終於忍不住問道。

徐元佐當然知道寶山有天然良港,哪怕四百年後也是如此,最大的問題在於——“諸位能叫嘉定縣或是寶山千戶所服服帖帖麼?”徐元佐問道。

嘉定商人立刻就不說話了。他們若是能夠擺平地方官,也不至於沒人帶他們玩。

將始發港設在上海卻不一樣,雖然要走一截黃浦江才能入海,但是上海知縣只是個舉人的規制,比進士好對付多了。更別說唐家、康家都是上海的地頭蛇,即便要翻雲覆雨也不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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