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二長樂

三七二 長樂

海船從上海出發,出長江口,一路向南。這條航路是每年都要走的,主要是將江南的商貨運到閩粵,然後轉運東西洋。在有限的開海令之下,在浙江海面上航行還面臨着通倭的指控,所以船隊經過舟山時,不得不做好被攔截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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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被攔截,要麼斬草除根,將水師殺個乾淨,要麼銀彈開路,隨機應變。好在徐元佐這回運氣不錯,並沒有遇到舟山水師出來攔截。實際上這也與徐元佐要求走外洋有關,當前的技術條件不可能大面積封鎖海域,只能有限地監督航道。

這種行船方式很讓船上的火長不悅,因爲脫離了針路就意味着失去航道的危險。外洋的洋流、天候、海底暗礁全都是未知數,而且跟沿海航行比起來更是繞遠。這種吃力不討好,只爲了避開水師攔截的行爲,在火長看來簡直是要錢不要命。

徐元佐卻是希望在比較安全的航行範圍內進行航海鍛鍊。這回三艘船上帶了不少海事學堂的學生——這也是羅振權在這裡的主要原因。這些學生入學時間尚短,但是航海經驗卻不少,所以能夠早早拉出來實踐徐元佐和李騰整理出來的航海術。當前的航海術還沒有六分儀之類的高端貨能用,主要是複製了明初大航海的一些實用技術,爲制定航海手冊做準備。

即便如此,花費的錢財就很不少了。因爲官方檔案被弘治名臣劉大夏藏匿了,只能從匠戶、船工手中套東西。如果不想破壞名譽硬搶,就只有用真金白銀去買了。即便如此下本錢,得出的成果也只給徐元佐一種“或許能行”的感覺。

徐元佐記憶中有一部電影,其中一個人物靠一副眼鏡、一支圓珠筆,還有別的什麼小零碎,就做成了一架簡易六分儀。當時並不覺得這個情節有什麼特別,但是現在看着水手們用牽星板,心裡還是有些羨慕。他真不想什麼都等到牛頓來解決,聽說牽星板和六分儀的原理差不多。就是不知道這些水手要用多長時間才能完成改進。

——是否需要再設個獎金呢?

徐元佐心中暗道。他現在就像是個農夫,無法拔苗助長,只能用盡一切辦法給土地澆水增肥——也就是用銀子砸。可惜還是得靠天吃飯。

船隊越過舟山,再次看到陸地的時候。就連火長都不敢確認這是哪裡。因爲他不知道經緯度,而且遠遠看到一片陸地,連是島還是大陸都難判斷。

“是基隆。”徐元佐道。

“雞籠?”羅振權站在徐元佐身邊:“那是什麼地方?是島?”

徐元佐眯着眼睛,道:“咱們之前在東面發現的島嶼,應該就是從琉球一路延伸下來的島鏈。所以這裡應該是臺灣島北端。這裡的土人叫雞籠社。”

羅振權看妖怪一樣地看着徐元佐:“你怎麼啥都知道?”

“有空多讀書,少去勾欄行院。”徐元佐道。

羅振權不以爲然。他這個年紀,兒子都該能上船了。可惜之前他是破落戶,沒人肯要他。現在他成了小地主,又開始挑姑娘。年紀大的看不上,寡婦看不上,**從良看不上……可又沒富到讓良家少女貼上來,只能去勾欄行院解決問題。

火長很快就上來請示該如何轉向。

如果現在轉東,則沿着臺灣島外洋南下,直達呂宋。如果轉西。則進入臺灣海峽,沿途要經過幾個“海商”控制的港口。

徐元佐首站是去福州府長樂縣,自然要轉向西面。

長樂縣是鄭嶽鄭老師的老家,父母妻子都在家中。對於徐元佐而言,這就是他的第二個家——師徒如父子可不是說說而已的。巧的是,長樂是福州門戶,更是遠洋要地。在嘉靖海商大鬧東海的時代,這裡更是走出了無數水手、船長、海主……是徐元佐不得不來探探深淺的要地。

福建是個多山多水少田地的“窮省”,但是因爲海貿的緣故,從北宋就就成了科舉大省。只說長樂縣。嘉靖一朝就出了十三位進士!這應該是與海貿發達大有關係,在明朝讀書科舉可是十分費錢的。

如果按照福州府算,進士的數目就更驚人了。鄭嶽出身在這樣一個科舉之鄉,覺得華亭文風孱弱也就理所當然了。

船隊從臺灣轉西。兩日之後遇到了漁船。探問之下才知道已經走過了,於是再艱難地逆風北上,在沿海找了熟悉航路的漁民領航,總算平安到了閩江口的長樂縣。鄭和七次下西洋,每次舟師往返,都是先在此停泊:一則等候季風開洋;二則補給、招募水手和修造船舶;三則祭祀海神以求庇佑。停泊時間少則數月。多則半年以上。

“太平港南北兩岸各有東西走向的山脈爲屏障,正是候風良港。當年吳王夫差就在此造船,所以古稱吳航頭。”火長進了太平港,總算鬆了口氣,對徐元佐這位東家也就客氣了許多,自覺介紹起長樂歷史來。

徐元佐聽得頗有趣味,又經火長指點,看到了鄭和興建的天妃行宮。

“聽說鄭和曾在此造鉅艦,如今長樂還能造麼?”徐元佐趁着彼此都在興頭上,直接問道。

那火長略一遲疑,道:“鉅艦巨到什麼程度就難說了,不過三桅大船這裡是能造的。”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也得有些門路。”

徐元佐笑道:“只有銀子能尋到路麼?”

火長認真地想了想:“難。”

徐元佐並不失望。他知道福建地方宗族勢力極爲強大,姻親血親相互交雜。長樂人靠海吃海,哪裡會有閒暇給外省人造船?真要有好的船材造鉅艦,肯定也是緊着本鄉本土的海主。

太平港洋麪開闊,不愧爲聚泊的好錨地。徐元佐等人分乘三船,隨從護衛、醫生、搭乘的商客,足足二百多人,分了好幾批才全部下船,從河南渡上岸。

岸上便是河南、河陽、河下三街,形成鬧市。街邊商館鋪面林立,南北商客往來。熱鬧更甚華亭。

徐元佐本以爲華亭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不過比蘇州遜了一籌,誰知連福建的長樂也比不上,自己真是當了一回井底之蛙。他站在街面上一望。隨便挑了家打着酒旗的鋪面進去,坐定叫菜。羅振權緊隨其後,見商家不懂官話,又用閩南語重複了一遍。其他水手則負責往下搬運禮物。幸好徐元佐不惜血本地給鄭岳家備了一份厚禮,這纔沒有出醜之虞。

“看來要走海還得學會閩語。”徐元佐笑道。

羅振權道:“閩南話在海上就跟官話在陸上一樣。當年的大海主雖是徽、浙、閩、粵皆有。但是越到下面,福佬就越多。大家都說閩南話。”

“廣東呢?”徐元佐問道:“廣東人不多麼?”

羅振權道:“浙東、閩南都是窮山惡水的地方,只要能掙口飯吃,幹啥都樂意。廣東那邊水土豐茂,等閒人家誰肯下海。”

徐元佐想想也該是如此。人總是偏安的,像他這樣可以安生當個地主,卻偏偏要一門心思經營商業,在旁人眼裡恐怕也是一朵奇葩。

兩人正說着話,便有人上來打探消息。這些人或是私牙,或是商館的夥計。說話都不甚客氣。主要是看客人反應,若是被他們壓住了,後面難免要吃虧。好在羅振權是個老海狗,什麼場面沒見過?徐元佐又是一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模樣,讓人吃不準深淺。有兩個私牙益發用力,想探個虛實,周圍幾桌的護衛已經起身圍了上來,嚇得他們連忙道歉,逃也似地跑了。

徐元佐取出老師給的地址,道:“別太嚇壞了人家。咱們還需要有人引路呢。”

羅振權起身道:“這個容易。”他走到街面上,用福州話喊了一嗓子,登時圍過來好幾個閒漢,嘰裡呱啦毛遂自薦。

徐元佐看着有趣。他從到大明這個世界之後。還真沒見過“矜持”和“畏縮”的民風。

羅振權不一時就領着個年輕人進來了,道:“佐哥兒,這人是本地土著,知道鄭大令家。”

徐元佐點了點頭:“如此便好,等禮物都上了岸,叫他帶路。咱們先吃些喝些。到了恩師家裡都矜持一些。”衆護衛紛紛大笑。

主人家笑得更歡暢,他是真的害怕一羣人坐了幾張桌子,卻只喝兩壺茶。

這回陪同徐元佐出來的“秘書”並不是梅成功,而是程宰之子程中原。因爲船大,他倒是沒有暈船。只是多日航行,踩在陸地上人有些晃。他安排好禮物的事,方纔帶着邢明凡進來,正要找桌子坐下,卻見徐元佐朝他們招手。

“中原,等會吃過了,先去街面上找個宅院,讓大家都安頓下來。咱們恐怕要住大半個月。”徐元佐吩咐道。

“是。”程中原對於閩南話有些心虛,硬着頭皮答應道。

徐元佐又對邢明凡笑道:“這一路上你就跟定這位哥哥,好生學學。”

邢明凡鄭重道:“遵命!”

徐元佐和善地笑了笑,見店家呈上了各色福州美食,不由食指大動,率先吃了起來。他在船上雖然飲食不錯,但是這回沒有常年走海的沈玉君相伴,生活質量還是下降了不少。眼看精緻美味的小吃紛紛上桌,自然不會客氣。

程中原和邢明凡能跟徐元佐同桌用餐已經很忐忑了,當然不會不識相,倒是羅振權還放得開些。

“這餛飩挺有特色啊。”徐元佐吃了幾個透明皮包的福州特色餛飩,覺得胃口更好了。

“這叫扁肉燕,也叫太平燕。”羅振權道:“是來了此地必要吃的。這肉燕皮是豬肉拍出來的,十分費工夫。”

徐元佐又細細品了品,道:“的確不錯。他是用什麼吊的鮮味?”

現在可不會有味精。

羅振權顯然很懂:“高湯,還有糖。”

徐元佐果然吃出了甜味,道:“不錯不錯。唔!這個魚丸也不錯!咦,這個是油炸的?”他指着一碟餅狀的麪食,頗有些意外。如今要想吃油炸的食物可不容易,因爲主要的油脂是動物油,只有富貴人家才能吃用得起。至於較爲廉價的菜籽油,尚且侷限於西南地區,就連江南都很罕見,閩南肯定是沒有的。

“這是diā-biàg。”羅振權道:“也就是海蠣裹米漿下油鍋,味道也好。”

徐元佐取了一個吃,發現用的還是豬油,果然十分合口。外面的米漿炸過之後金黃香脆,裡面的海蠣肉餡鹹淡適中。雖然有些燙,但口感極好。

羅振權見徐元佐吃得高興,自然更加高興:“這閩南風味的吃食,也是不遜咱們江南。”

“別有風味。”徐元佐仰着頭,朝嘴裡扇了扇風,快意道:“你叫老闆把店裡做得好的,全都上一遍。”羅振權知道徐元佐不擔心銀子,如實轉告,樂得那店家嘴都合不攏了,一個勁催着後廚賣力。

這一餐直吃到了下午,眼看着實在吃不下了,徐元佐方纔滿足地踱出店去。負責結賬的茶茶出來之後臉色慘白,小聲對徐元佐道:“佐哥兒,咱們不會被黑了吧?”

“怎麼?”徐元佐停下腳步:“吃了多少銀子?”

“十兩。”茶茶聲音發顫:“這都趕上行院裡的價錢了。”

徐元佐吐了口氣,大笑道:“別嚇我,還以爲一個肉燕就十兩呢。咱們二三十人才吃了十兩,不算貴。哦,是比松江貴一些,不過這邊銀子也比松江多得多,所以物價貴些很正常。”

程中原一旁聽了,耳朵一豎:他在經濟書院上課,聽過徐元佐講通貨膨脹和緊縮的內容,此刻正好對上。這種理論契合實際的效果,讓他對徐元佐更加欽服了一層。

羅振權一旁接口道:“許多海主都在長樂採買貨物,銀子自然要比別處多得多。哎,我忘了,佐哥兒以前說銀子是哪裡來的?”他敲了敲頭,強迫自己想起來。

“呂宋。”徐元佐道:“不過不是呂宋原產的,而是西班牙人從他們的新西班牙總督區運來的。那裡個總督區本不是西班牙的國土,只是被他們仗着力氣大,連殺帶搶,勞役土著,可以說是搶來的。”

衆人略有所思。尤其是羅振權,雖然不知道新西班牙總督區在哪裡,但是呂宋就在南海。他想到徐元佐說的海外列土建國,再聽了西班牙人的“光榮”事蹟,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未完待續。

PS:明天恐怕要很晚才能回到家,所以更新也會較晚,求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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