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將近臘月的長沙,屋檐上、院子裡,落着一層積雪,這些年,冬天愈來愈冷,莫說是長沙,即便是嶺南也是等地頻繁遭遇降雪。天寒地凍的,天剛一擦黑,人們往往便會貓於家不再出門。
炭爐中通紅的木炭散發着些許數量,直到三更時分,洪承疇才終於將面前堆積如山的公文批閱完畢。身爲五省經略的他經略湖廣、廣東、廣西、雲南、貴州五省,雖說現在廣東已經爲李定國佔據,可是他仍然是一刻不得閒,這些年眼疾目重的他,看字也越來越發模糊。忙完公事之後,他走出房門,來到後院,看着遠處以便讓眼睛更舒服一些。只見滿天的星月,萬籟俱寂,可是即便如此,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寧靜之感。
他望着夜空,心情卻顯得極爲複雜,儘管他現在身上已經穿上大明的紅色官袍,可是心情並未因爲這一襲官袍,而有絲毫的放鬆。
“哎……”
又是一聲長嘆,洪承疇搖着頭,有些失落的重新走進簽押房,拿出桌上的一份摺子,翻開那摺子,他的神情卻顯得有些複雜,洪承疇先是輕輕地念着,慢慢地卻又搖着頭。
這是一份以湖廣、廣西、雲南、貴州以及四川五省官民士紳的名義書官的勸進書,勸進的是何人?自然是那位在京城等着來年登基的楚王。
這書,是上還是不上?
一時間,洪承疇卻是有些難以決斷,之所以難以決斷,是因爲他覺得李子淵稱帝一事,總有些太過倉促了,如今天下未靖,他就急欲稱帝,會不會適得其反?
“大人,剛纔信使送來從昆明的急信。”
家僕陳應安捧着一封信走過來,自幼便是洪承疇書僮的陳應安一直深得洪承疇的信任,這些年,一直追隨其左右。
“快些給我!”
洪承疇心裡一跳,深夜送信來,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事。軍機瞬息萬變,不可預料,難道雲南那邊出了意外?
想到那位在定南的沐王,洪承疇的一顆心幾乎懸到喉嚨口,莫不是他打到了昆明?儘管深知吳三桂用兵之能,但洪承疇難免還是有些擔心,畢竟,這個時候,對於意圖以以西南五省爲根本的洪承疇來說,昆明爲明軍奪佔將會打亂他的全盤計劃。
也許是因爲心急着昆明的形勢,洪承疇一反平常剪信口的習慣,一把從陳應安的手裡搶過信,用力撕開,甚至他的手都在微微抖動。
用雁皮紙製成的信封極爲很結實,一次居然沒有撕開,洪承疇又撕了一次。這時信箋出來了,急忙展開信,是吳三桂的親筆,
“沐天波領十萬定南軍,炮數百門、戰象百餘頭來犯,侄實不能敵,迫不得已只得讓出昆明,西撤大理,以待來日……”
“昆明丟了!昆明丟了!”
洪承疇喃喃唸了兩遍,眼見最不願意看到了消息成爲了現實,失魂落魄的他只覺一口氣憋在嗓子眼裡卻怎麼也喘不過氣來,眼前一黑,人便暈倒在地上。
“老爺、老爺……”
陳應安不知出了什麼事,慌得連忙急上前去,雙手將洪承疇扶抱起來,然後又把他平放在牀上,接着又摸摸洪承疇的手,手卻是冷冰冰的。
這一瞬間,陳應安頓時害怕了起來。
“你到哪裡去?”
陳應安剛要出門喊人時,洪承疇已經醒過來了。
“老爺,你老醒了。”
原本驚慌失措的陳應安一見老爺醒了,立即露出喜色來,原本急着要出去喊人的他連忙重新走到牀邊。
“老爺,剛纔把我嚇死了,見你老暈了過去,我正要去叫少爺。”
原本於京師當差的少爺,早就已經來到了長沙。這兩年一直在老爺身邊,協助老爺處理公務,這時候發生這種事情,理應先喊他過來。
“不要叫他了,我沒事。你也去睡吧,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剛纔的事,聽到了嗎?”
陳應安答應一聲,然後關好房門。而洪承疇躺在牀上,內心卻是驚恐非常——吳三桂敗了!他居然會敗的這麼快,甚至都沒有機會撤往貴州,而是逃到了大理。
對於將來種種,洪承疇也曾多次設想過,勸進只是其中的一步,如果有一天李子淵兵敗的話,他還會繼續以五省之地作爲籌碼,然後與新朝或者明朝“談判”,甚至若是天下陷入紛亂之中,他也許能夠於西南自立。
若是天下紛亂不已,這不是沒有可能的,那些賊子尚可爲帝,他爲何不能?也許可以憑此創洪家的基業。
可是,現在吳三桂的信,卻完全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盤。昆明丟了沒什麼,關鍵是吳三桂麾下的十幾萬人馬,居然撤到了大理!
吳三桂的十幾萬人馬與洪承疇麾下的綠營兵不同,那些人馬都是百戰精銳,也是洪承疇最爲依仗的根本,現在突然兵敗,怎麼能不讓洪承疇心驚。也正因如此,他纔會驚的昏迷過去,幸好只有陳應安一個人在那,不然,這件事傳出去,不知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感覺略微舒服一些後,洪承疇再也不願躺在牀上了,他起來披件衣服,坐在桌前,望着跳躍的燈火,那眉頭越皺越緊,臉上的憂色越來越濃了。
雲南若是丟了,貴州想來也是保不住了,這兩省一丟,西南的局勢對他就是大爲不利了,如果李定國再出兵廣西,而李來亨再進攻成都……
慢慢的洪承疇的臉色變得越發的難看起來,他只感覺到就像是一根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似的,勒的他透不過氣來。
“他們當真不願給洪某人一條生路?”
洪承疇之所以如此發問,是因爲現在他已經“歸順”大明瞭,吳三桂同樣也是,可爲何沐家還會直指昆明,逼得吳三桂不得不遠走大理。
想着那套在脖子上的繩過,洪承疇想起了年少時,在福建家鄉讀書時,那些個秉燭夜讀的夜晚,想起了考中進士之的誓言。想起曾經的故交好友,想起了故主崇禎,當然也想起了兵敗被俘,也想起了入關後,再見母親時,母親的責打與痛罵,想起了返鄉而不能入家門的無奈,當然也想起了現在,欲求生而不能的困境。一時間他悄禁百感交集起來。
洪承疇愈想愈不好受,最後禁不住潸然淚下。甚至最後又想到,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他還會降清嗎?
而讓洪承疇詫異的是,他的心底居然沒有答案,儘管經歷了這一切,面對生與死的考驗時,他仍然不知應該做何選擇。
惜生如此,或許這就是人的本能吧!
第二天一大早,洪士銘來到父親房裡請安。見父親端坐在書案前,似乎一夜未睡,而在父親的案前,擱着幾張紙,而父親似乎還在那裡寫着什麼,看着父親頭上滲出一層細細汗珠,洪士銘便走過去請安道。
“父親大人安好!”
“起來多久了?”
洪承疇問,頭未擡,手仍在寫。
“有半個時辰了。”
洪士銘恭敬地回答。
“今天讀到那裡了?”
洪承疇要求洪士銘每天晨起之後,必須讀半個時辰的史書,自其少年時便是如此,即便是當年赴京趕考時,也未曾中斷過。
“又重讀了一遍後漢史。”
聽着兒子回答後,洪承疇並沒有說話,只是略點下頭。多讀史書總是好的。
“昨夜吳三桂來了一封信。”
洪承疇筆仍未停。
“信上說了些什麼?雲南那邊現在的情形怎麼樣?”
洪士銘急切地問道。
“昆明已經被沐天波攻下了。”
洪承疇邊說邊用力寫了一筆,他的臉色平靜得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可他那黑眼眶卻清楚的表明,他昨天晚上整整一夜都未曾入睡。
“沐天波打下了昆明!”
洪士銘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消息,隨即他就覺得這個語氣不對頭,對父親的話還能懷疑嗎?父親難道還會打誑語嗎?何況這樣大的事情!昆明讓沐天波打下來了,這,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洪士銘頓時緊張道。
“沐天波打下了昆明,那雲南、雲南怕是難保了!”
不是難保,而是根本保不住!
洪士銘緊張的看着父親,父親怎麼還有心情在那裡寫字,他朝着桌上的紙看去,這纔看清楚父親寫的是什麼,他寫的那裡是什麼文章,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一個“悔”字。
“你去告訴張勇、趙良棟、孫思克、王進寶,我在這裡等他們。”
張勇、趙良棟、孫思克、王進寶是洪承疇麾下的四位總兵,三年前,於長沙操練綠營時,洪承疇特意將四人從廣西、貴州以及雲南召至麾下,協助他練兵領軍,其麾下半數兵力皆是由他們四人操練統領,這個時候,喊他們四人過來,自然是有事情吩咐。
約莫一個時辰後,張勇、趙良棟、孫思克、王進寶四人都已經來到府裡。儘管內心慌亂,但是洪承疇的臉上依然帶着一絲淡淡的笑容。一見到他們四人後,便說道。
“此次勸進書方上,那邊大王那裡就已經有封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