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乃是大明太祖皇帝朱元璋建都的所在,地處江南,又有長江水利,雄城大邑,格外不同,說是裡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裡。
城裡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臺。城裡一道河,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畫船簫鼓,晝夜不絕。
走在城中,大道兩側有廊,廊下遮風避雨,商販在此擺攤販賣,行人走在其中,也可以躲過烈日曝曬,所以這南京城內街道名稱,多有“廊”字。
每到夜間,商家住戶高懸牛角明燈,百姓行走,都不需要火把燈籠,一處處逛過去,目不暇接,有城北秣陵織成的錦緞,孝陵衛的細絨,來自江西的瓷器,來自江南的綢緞漆器,來自外洋的各式珍玩,來自全天下的特產風物,都是匯聚其中。
秋風新起,天氣微寒,按照這南京城的習俗,在秦淮河上又有一番佈置,滿城的人都叫了船,請了大和尚在船上懸掛佛像,鋪設經壇,從西水關起,一路施食到進香河,十里之內,降真香燒的有如煙霧溟濛。那鼓鈸梵唄之聲,不絕於耳。到晚,做的極精緻的蓮花燈,點起來浮在水面上,看着分不清人間或是佛國。
有要祭祖拜神的南京住戶,都在門戶那裡搭起兩張桌子來,兩枝通宵風燭,一座香斗,從大中橋到清涼山,一條街有七八里路,點得象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煙不絕,大風也吹不熄。傾城士女都出來燒香看會。
這時節也是沿河酒樓院子價錢最高,生意最好的時候,來賓、重譯、清江、石城、鶴鳴、醉仙、樂民、集賢、謳歌、鼓腹、輕煙、淡粉、梅妍、柳翠、南市、北市十六樓處處皆是爆滿。
一處酒樓中,也是要分出三六九等,這一樓散座最賤,二樓臨河雅座最貴,那風雅人士要憑窗觀景,那浪蕩子要在那裡窺伺出遊仕女,夜裡燈下看美人,那是格外的有趣。
雖說是禮教大防,男女授受不親,可在此時,專有那一等女子,盛裝打扮,假作在畫肪上游河觀景,實際上卻是對搔首弄姿,賣弄風情,這也是一景,自從這等出現之後,有頭臉人家就不讓女眷遊河了,只能讓玄武湖上泛舟,可那些大戶千金,貴門女眷,都是安排自家下人裁縫之類的在這邊看,若有時新的衣服樣式,都拿回去仿作,這就是另外一樁趣談了。
酒樓雅間內的貴客,若是看中河上女子,儘管打發下人去店家問,一炷香工夫不到,店家就能把什麼都打聽來,其餘的主客自便。
如今這靠窗的,也頗有些狂蜂浪蝶之流,那貴家公子,明明自己叫了歌妓過來傳唱勸酒,可還是要盯着外面,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
這等風氣在北市樓尤甚,所謂“危樓高百尺,極目亂紅妝。樂飲過三爵,遐歡納八荒。市聲春浩浩,樹色曉蒼蒼。飲伴更相送,歸軒錦繡香”,來這北市樓,你若身邊沒個女人伺候着,那就是寒酸不上臺面了。
三樓上八個雅間,處處傳出輕吹細唱,隱約間彼此彆着苗頭,只有正對河面的一間很是安靜,若是平常,南京城內這些踩低逢高,爭風斗氣的公子哥們早就過去譏笑挑釁了,可今日裡卻沒人多事,那是因爲掌櫃夥計早就去打好了招呼,告訴他們雅間內客人身份不凡,得罪不起。
南京城內的大佬不少,南京六部雖然是閒差,可南京兵部尚書卻是實權,一般到京城裡也都是侍郎尚書這個位置,南京鎮守太監那更是司禮監的太監才能出任,至於南京守備往往都是勳貴武臣擔任,一般跑不到別家,魏國公徐家幾乎就是世襲了。
除了這幾位大佬之外,方方面面的大人物也是不少,等閒得罪不起,誰知道界面上一個百姓和那位大佬就是親戚?
在這南京城內當官,尤其是應天府這邊,那真是清苦差事,好處不多還風險大,兵馬司這等也差不多,拿人都束手束腳的,可也有放得開的衙門,除了那幾位大佬要小心對待,其他的都不用在乎,甚至連那幾位大佬對他們都會客氣些。
能有這個範兒也就是錦衣衛了,錦衣衛正堂衙門在京師,南北各省各處一般只是放個千戶或者百戶,可南京是兩京之一,也是大明都城,在這邊的錦衣衛頭領,往往不是千戶,而是指揮僉事或者指揮同知。
這其實還有另外一重考慮,這南京地面上,大佬勳貴太多,各個拿出來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一個錦衣衛千戶在別處或許橫行,在南京可能真不被人放在眼裡,少不得安排個高品的在這邊。
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馬衝昊是京師人士,世代錦衣衛出身,祖輩上最高也纔到了副千戶,可馬衝昊這一代卻巴結上了鄭貴妃的弟弟,一下子抖了起來。
鄭貴妃最煊赫的時候,這馬衝昊甚至琢磨過錦衣衛都堂的位置,可一年年下來,儲君位置定下,福王就藩洛陽,萬曆皇帝的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而且從不在朝堂上出現,官場上衆人都是察言觀色,判斷局面的高手,鄭家的行市自然一天不如一天,馬衝昊也不如從前風光了。
好在鄭家人還算厚道,既然高升無望,那就讓手底下人撈些好處,南京這等地方,在任上什麼都不做,一年也有豐厚的常例進賬,馬衝昊爲鄭家做事不少,就被安排到這邊來。
南京這邊油水豐厚,卻比不得京師那邊,在錦衣衛高層裡算是閒職,馬衝昊過來也沒人攔着。
錦衣衛橫行天下,不少人舉止氣度已經和富商無異,滿面油光,養的富態,狠辣動手是不行的,所謂鷹犬之姿,也只有那些外來幫手的番役和檔子身上纔有了,到了錦衣衛指揮僉事、指揮同知這一級更不必說。
天下間管着錦衣衛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銜頭的勳貴武臣足足過百,就是榮銜和一份俸祿好處,不過不管是實職虛銜,絕大部分都是肚滿腸肥的模樣,再就是文質彬彬,清貴異常,像豪門鉅子,像清流翰林,就是不像天子親衛武臣。
馬衝昊是最特殊的一個,四十出頭的他卻沒有什麼肚腩,微胖的身材不顯臃腫,卻能感覺出力量,五官很平,雙目細長,左腳微跛,據說是當年護着鄭家人翻牆摔壞了的,可看過他動手的人都知道,這跛腳絲毫不影響馬衝昊的身手,這個也有傳言,當年有人對鄭貴妃家人不利,馬衝昊一人劈了五個,保下了鄭家男丁,這纔有今日的榮華富貴。
北市樓作爲南京城第一等酒宴所在,山珍海味都能置辦得出,幾樣菜餚更是聞名江南,可在這馬衝昊面前只擺着一碟蠶豆和一壺黃酒。
臨河的窗子四敞大開,帶着些許寒意的秋風灌入,馬衝昊絲毫不覺,身上穿着單衣,精鋼打造的繡春刀擱在桌面上,窗外河面上鶯聲燕語,絲竹響動,他卻絲毫沒有關注,只是時不時的丟一顆蠶豆在嘴裡,偶爾抿一口酒,雖說那漢井名酒喝着過癮,可黃酒喝了卻不誤事。
馬衝昊喜歡呆在這裡,倒不是此處的風月聲色,而是在這裡可以聽到很多東西,馬衝昊所在的雅間牆壁經過處理,兩側交談的聲音能夠清晰聽到。
掌櫃和夥計早就得了告誡,不能透露身份,只交待這邊的人莫要打攪,其餘的不能說,兩側包廂裡都是年輕氣盛或者說不怎麼謹慎的豪門貴子,談天說地,不知道多少消息落入了馬衝昊的耳中。
開始時候,幾個知道此事底細的錦衣衛百戶還想看熱鬧,心想在南京城這地面上,想要拿人陰私勒索威逼哪有這麼容易,稍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不過日子久了才明白過來,敢情這位爺就是在聽,就是喜歡聽這些事,卻不是藉着這個做什麼。
可有些事也讓南京錦衣衛的番子們納悶,這位馬大人人生地不熟的,當年又是個只知道舞刀弄槍的莽夫粗漢,發財的本事怎麼就這麼了得,他看準拿問的富商豪門,都不會有一點牽扯麻煩,被抓進來只是乖乖的出錢贖罪,大家發財都輕鬆自在,當然大頭都是歸了這位馬大人。
聽到身後腳步聲響,雅間簾子外有人低聲說了句,得了馬衝昊允許,碎步弓身走了進來。
馬衝昊捻起一顆蠶豆,轉頭看了眼,搖頭說道:“若是遇到眼尖的,你這官靴就是破綻,還有,你既然外面套了罩甲袍子,這腰牌就不能塞在口袋裡嗎?腰裡鼓出一塊,當人猜不出來?”
被馬衝昊點出幾處破綻,走近雅間那中年胖子陪笑着點頭,低聲說道:“讓都堂見笑了,卑職這次來的倉促,沒顧上仔細收拾。”
馬衝昊把蠶豆丟進嘴裡,身後那胖子笑着說道:“南京各處下個月的餉錢已經備齊了,幾位當差的兄弟託卑職過來問都堂,都堂這一份要怎麼安排,是換成金錠還是送到商號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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