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組成的善後組由黃奇善領頭,出事後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現場。
我到現場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工地上燈火通明,人聲熙攘。老鷹嘴村男女老少,頭上頂着白布,腰間繫着草繩,圍着黃奇善在吵。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原本暮色蒼茫的天空顯得更加低垂,就要入冬了!
一入冬,第一場雪就會下來。
我下意識地裹緊衣服,忍着還隱隱作痛的腿,朝圍在人羣中的黃奇善走過去。
看到我,他們讓開一條路,人圈裡,黃奇善正說得口吐白沫,地上蹲着郭偉,他的手捂在頭上,手指縫裡流出來的血已經凝結,張着一雙無辜的眼神,惶惶地看周圍的人羣。
這還了得!我心裡冒起一股怒火,誰把郭偉打了?他是蘇西鎮的黨委書記,打他,就是攻擊黨和政府。
我扶起他,掃視一眼周圍的人羣,怒喝道:“誰打的?站出來!”
沒有人應聲,他們都漠然地看着我們,彷彿郭偉捱打,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我正要繼續發問,人羣一陣騷動,接着就看到趙半仙的女人被人扶着,跌跌撞撞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雙膝一軟,跪在我面前,口裡喊着:“領導,要給我伸冤啊!”隨即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
我趕緊扶起她,安慰着她說:“大嫂,有話慢慢說。”
“我家老鬼被你們打死了!”她哭道:“你要我怎麼說啊?”
“趙德全呢?”我的眼睛朝人羣裡看,當然我知道趙德全這個時候正被郝強攆得滿山跑。但趙德全是老鷹嘴的村長,我找村長,就是要告訴他們,一定要找個說得上話的人出來談事,同時又顯示我對打架死人的事半點不知曉情況。
果然,我的話音未落,人羣中就有人接腔說:“德全跑了,你們公安正在追呢。”
“這事跟他有關係嗎?”我皺起眉頭,裝作懵懂的樣子。
“我們不知道啊。”人羣同時爆發出一個聲音。
這是有組織、有預謀的行爲!我在心裡給他們定了性。
“大家都散了啊。鄉黨委一定會配合縣委妥善處理。”我說,朝他們揮手,示意他們散開。
人羣還是一動沒動,大家都沉默着,眼睛死死盯着我們。
我心裡一陣發虛,腳底下冒起一股涼氣。老鷹嘴的人,我大大小小認識很多,從第一次在老鷹嘴蹲點修路開始,我幾乎走遍了全村所有的人家。
“半仙叔還躺在泥巴地上呢!”有人喊,接着一羣又開始騷動。
我湊近黃奇善問:“人還在工地?”
黃奇善無可奈何地苦笑說:“怎麼說也不願意擡走,說要擡屍去堵縣政府。”他指了一下郭偉說:“就說一句話,說這樣做是犯法的,就捱了幾磚頭。這些農民啊,不可理喻。”
“這些人,膽子太大了!”我說:“現在是講法制的時代,怎麼能亂來呢?”
於是把郭偉拉倒一邊,對他說:“郭書記,你先去包紮一下,這裡留給我處理。”
郭偉不相信地看了我幾眼,猶豫一下說:“我沒事,一點皮外傷,不怕。”
我沖人羣外的小梅姐喊:“小梅姐,麻煩你和吳老闆一起送郭書記到醫院去。”
人羣裡有人說:“問題沒解決,不能走!”
我輕輕一笑說:“剛纔這話誰說的呀?你們打傷了人,還不許人去醫院,要是出了人命,怕是你們的幾顆腦袋解決不了的事啊。讓開吧,郭書記去看病,這裡還有縣委領導,我也在嘛。”
人羣嘰嘰喳喳吵了一陣,接着就讓出一條路來,讓小梅姐扶着郭偉從人圈裡出去,上了吳倩的車,一溜煙跑了。
等到尾燈都看不到了,我掏出煙來,見人就撒,一圈沒撒完,煙盒就空了。黃奇善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遞給我,淡淡地相視一笑。
拿了煙的人,都點上了火,我也點了一支,抽了幾口後,我說:“各位鄉親,大家圍在這裡,也解決不了問題是不?我聽說半仙大叔還躺在泥巴地上沒人管?我們活着的人,不能看着過去的人不管啊。老話說,入土爲安,我們先不入土,總得先把半仙大叔安排好後事吧?”
沒有人做聲,都在勾着頭抽菸。
我看到黃奇善也夾了一支菸,有模有樣地抽。心裡想笑,黃奇善跟郭偉一樣,屬於不抽菸不喝酒的好男人,酒在應酬時還不得不喝,煙對他們來說,是絕對不沾邊的。現在他跟我一樣吞雲吐霧,說明眼前的這個男人,把修煉了二十幾年的功夫全廢了。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女人!
我看大家都不做聲,於是提高聲音說:“我提個建議啊,我們先把半仙大叔送回村裡去,安排人爲他辦後事,大家也推選幾個代表出來,跟縣委領導商談如何善後,怎麼樣?”
人羣鬆動了一些,我和黃奇善對視一眼,朝着趙半仙挺屍的地方走。
圍着我們的人自動散開,跟在我們的屁股後,來到被一塊白布矇住了全身的趙半仙跟前。
趙半仙的腳頭燒了一堆紙錢,餘燼未滅,還有隱隱火星,在寒風的吹動下,星星點點,彷如趙半仙生前的眼光,狡黠圓滑。
一扇門板擺在他身邊,這是要擡他去縣委堵門!
我站在他腳跟前,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黃奇善忙着跟我一起鞠躬,其他善後組的人也齊刷刷地彎腰鞠躬。
我的舉動讓老鷹嘴村的人有點意外,大家都默默地看着我們,沒有人說話。
趙半仙的老伴哇的一聲哭出來,跌到在趙半仙身邊,拍着門板哭唱起來。現場被她一哭,頓時悽惻非常,女人們都在擦着眼,陪着她殷殷的哭,男人眼窩子淺的人,眼睛也開始潮溼起來,扭過頭去不看。
我蹲在身子,掀開白布,底下是趙半仙一張慘白的臉,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有些猙獰。他的後腦勺顯然受到重物的打擊,流出來的一灘血讓人感到恐怖異常。
趙半仙死了!趙德全跑了!老鷹嘴羣龍無首,沒人敢站出來說話了。
我側過頭,跟黃奇善商量了一下,兩個人開始動手把趙半仙往門板上搬。衆人楞了一下,騷動起來。
縣委善後組的人過來幾個人,幫着我們把趙半仙搬到了門板上。
趙半仙的老伴還在嚶嚶的哭,對我們的舉動既沒有阻止,也沒有附和,任我們把趙半仙平平整整地搬到門板上。
我蹲在他老伴的身邊說:“老嫂子,我們先讓半仙大哥回家吧!”
趙老婆子擡頭看身後的村民,他們在她的徵詢眼光下都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這樣一來,我心裡有數了。我把黃奇善叫過來,低聲交代了幾句,他招手叫來幾個善後組的人,我和黃奇善打頭,門板的兩邊各站四個人,我大喝一聲:“起靈了!”彎腰擡起趙半仙,朝着老鷹嘴趙半仙的家走。
門板剛一離地,一聲沉悶的鑼聲響起,老鷹嘴工地的上空頓時陰森起來,有人跟着我大喝:“起靈了!”
一聲接一聲的喊聲在低沉的夜空迴盪,讓人不自覺的毛骨悚然起來。
銅鑼聲一聲接一聲地敲,偶爾會響起一串鞭炮。有人開始朝夜空裡扔買路紙錢。
厚道的老鷹嘴人都準備好了一切,趙半仙人死在外,畢竟是七十高壽的人,老鷹嘴的人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在外。蘇西鎮千年規矩,冷屍不進屋!但趙半仙是個沒有兒子的老人,不能讓趙半仙死不瞑目,何況他是爲老鷹嘴村的人而死的。因此,老鷹嘴村人早就爲他準備好了上路的一切東西。
擡着屍體走在坎坷不平的鄉間小道上,我剛剛癒合的傷口彷彿又折斷了一般,冷汗不斷從我的額頭上流下來,我咬緊牙關,一步一步跟着前頭打着銅鑼開路的人後面,一聲不吭。
趙半仙家屋門大開,堂屋的正中間,擺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
放下門板,我對黃奇善說:“黃書記,你得留在這裡,我要去一趟派出所。”
黃奇善剛想反對,我沉聲說:“你要是不想把事情鬧大,你就跟我走。”
黃奇善不解地看着我,我苦着臉說:“死人到家了,活人怎麼辦?”
我叫來老鷹嘴村幾個年長的人,一一介紹給黃奇善,讓他們配合黃奇善,妥善處理趙半仙后事。
黃奇善不放心我一個人走,叫來善後組的一個年輕人,陪着我回工地。
邊走我邊拿出手機給孫德茂打:“老孫,你把我送派出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