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白看着呂益那張不動聲色的臉,在火光中變得亦幻亦真。分明只是幾日不見,卻彷彿變得陌生了起來。
而那邊,錕金已經漸漸落了下風,傷口滲血染透了外衫。
“少爺,求求你,讓他們停手。”許白跪了下來,抓着呂益的袖子。
呂益還是那張漠然的臉,只是在許白跪下的時候動容了一下,又恢復了平靜。
有人在錕金背後斜劈了一刀,那一刀刀口很長也很深,從左肩劈至右腰,彷彿會把錕金生生地從中間劈開。
許白連眼淚都急了出來,抓着呂益的袖子搖了又搖,見呂益沒反應,又起身往錕金那邊跑。然後被攔下來,跟幾名府兵衝撞起來。
府兵知道他的身份,不敢直接動手,只是拿身體擋着他。他打不過,推不動,只得再回來跪在呂益腳邊,給呂益磕頭。
來來回回好幾趟,膝蓋一次一次地磕在地上,揚起一片塵灰。
呂益微微皺了皺眉頭。
錕金被撂倒在地,畢竟雙拳難敵四手。那府兵揚起了大刀準備砍下,又有些猶豫地朝呂益看了一樣。大概是沒有收到命令不敢擅自行動。
許白簡直慌了神,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少爺……求求你,不要……不要……”
呂益示意了一下。
“不!不要!求求你——”許白幾乎快把呂益的袖子扯破了。
那刀刃反射着火把的光,鋥亮通透,沾着錕金的血,鮮血淋漓。
許白往那邊跑,又被攔下,又被摔在地上。爬起來再跑,再被攔下,再被推到地上,沾得滿臉灰。和着淚水,變成了泥。
血順着刀柄流到刀尖,滾了幾滴落在地上,彷彿是滴漏的最後一滴水。
“不!不!”許白幾乎聲嘶力竭。他拼命拽開抓着他的手,用踢用踹用咬的。
但甩開了一個人前面還有一個,甩開了第二個還有第三個……無數的人擋在他前面,像一塊塊石碑。
刀緩緩落了下去。
“不——”
滴答。
萬籟俱寂。
手起刀落。
許白眼見着那染血的刀,落在錕金頸部。
眼見那刀在劈斷皮肉,劈斷血管,劈斷經脈。
眼見那刀擡了起來,又另一把刀又落了下去。像切一段木頭一樣切着錕金的脖子。
什麼都聽不到了……許白只覺得耳朵被堵住了,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二爹給你買糖吃……”
“二爹怎麼會不要你呢。”
“欺負你的,二爹一定會替你討回來。”
“願不願意……和二爹過一輩子?”
與錕金在一起的時光,如打碎了又被拼起來的玉佩。
倏然出現,猝不及防。
錕金帶他騎馬,帶他放風箏,帶他看花燈,逛廟會。
錕金會拿糖逗他,會拿風箏逗他,逗着逗着便親了起來。
錕金抱着他,說着不離開他,說就這麼過一輩子。
無視天理倫常,無謂道德法綱,無懼人言是非。
而現在,錕金在看着他。看他哭,看他崩潰,看他癱坐在地上不斷髮抖……
“二爹……”許白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只把手朝錕金的方向伸過去,府兵押着他的肩膀令他不能前行一寸,連爬都爬不到錕金身邊。
錕金只是看着他,沒有伸手。
“二爹……”許白垂下了手,趴在地上哭。
他知道,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說着那些渾話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想着那些混蛋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沒有人會強迫他,也沒有人會討好他了。
錕金的屍體被扛上了馬背,血順着流了下來,地上是一灘長長的血跡。
許白以爲他會氣絕,但事實上卻沒有。他聽不到聲音,卻又彷彿聽得到,他看着錕金,卻又彷彿看到的不是錕金。
所有的記憶,眼前的景象,交織在一起,錯亂而混雜,使得他分不清現實和記憶,甚至連那馬背上漸漸遠去的屍體,都像是假的一樣。
他看見的是錕金騎着馬,一騎絕塵。
然後,就沒有了……
醒來的時候,頭頂是雪白的牀帳。
端水進來的下人見他醒了,急忙遞來了帕子,“許少爺,請擦擦臉。”
許白坐在牀邊,一片木然。
下人見他不動,只能跪在地上手捧帕子等着他,他的眼珠轉了轉,接過帕子便捂着臉哭了。
哭得比那一夜更厲害,最後止不住地抽泣着。
下人等他哭好了,又遞過來一塊帕子。
“許少爺,請擦臉吧。”
許白被帶回別府的一個小院軟禁了起來,有幾個家僕照顧起居,不得出小院一步。
呂益始終沒有出現,問下人,下人也只是回答:“三少爺事務繁忙,等忙完了這一陣自然會來看許少爺。”
許白白天的時候,便盯着院裡的一汪池水和幾條錦鯉,看着它們游來游去卻總在這個池子裡。
許白挑起青菜吃了一口,便吐了。
“許少爺,吃飯吧。”下人端了飯菜進來。
他想起錕金頸部被砍得皮開肉綻的傷口。
到了晚上,便會夢到錕金被殺的那個情景。
搖曳的火把,霍霍的刀槍,乒乓的打鬥,聲嘶力竭的哭喊……
呂益冷漠的面孔,錕金看着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一直向着他的方向,到死都沒有閉起來。
呂益殺了錕金,而且是當着許白的面殺的,絲毫沒有因爲他的哭喊求情,而有片刻手軟。
非但如此,呂益在最初爲了把錕金逼出來,下令放箭燒掉整個驛站的時候,就沒有手軟。
許白想通了,是他太天真了。天真到以爲呂益的心中會有他的位置,天真到以爲呂益會聽他的話。事實上,呂益殺死錕金就像殺死一隻螻蟻一樣,只要點點頭,螞蟻就會被碾碎了。而他之於呂益,也如蚍蜉一般。
蚍蜉撼大樹。
被軟禁的第六天,呂益來了,進門只看到許白縮在牀的一角,人瘦了一圈,臉上沒有血色。
“不是說看着他吃飯嗎?”呂益有些不悅。
僕人急忙跪下,“許少爺一吃便吐了,如論如何都吃不下。”
呂益坐在牀邊,他一坐下,許白便更往角落裡縮了,然後把頭埋在膝蓋上,不去看他。
“膝蓋的傷怎麼樣了?”呂益伸手抓了他的腳踝,將他拉了過來,把褲子撩上去。
許白想把腳抽回來,但呂益握在了他的膝蓋。上面瘀傷已經退了,只留下青紫一片。
“讓我去餘杭吧。”許白說。
“恨我嗎?”呂益的手撫過他的膝蓋。
許白不知如何回答。
呂益的嘴角揚起了一條弧線,像是冷笑一般,“我教你的你全忘了。”
“教?”許白擡起頭來紅着眼睛,“教我忘了過去嗎?教我沒有感情也沒有想法嗎?”
呂益放下手,平靜地看着他,“我殺一個人還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於我來說,殺了他比留着他更有用。”
“於……少爺來說,是嗎?”許白覺得自己的心臟像被什麼撕開了一樣,悶悶地疼了起來,“是啊……於少爺來說我只是下人而已。我的想法、我的感情……通通都不重要……只要有衝突就應該除掉……”
呂益彷彿語重心長一般,“以後你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不要爲這一點小事而縮手縮腳。”
“這對少爺來說……只是小事?”許白笑了,積在眼底的淚被生生地抑了回去,笑得淒涼而苦澀,“少爺想讓我成爲什麼?一把尖刀?一柄利刃?一個殺人不見血的……魔鬼?”
呂益看着他因隱忍不發而顫抖的樣子,“我想讓你變得有用。”
“只是這樣……是麼?”許白已是滿臉淚痕。他似乎是追問,追問自己於呂益來說到底算是個什麼?也彷彿是放棄了一般。但還是在話出口的一瞬間還是後悔了。
呂益沒有回答,起身站了起來。
這像什麼?是責難還是討一個說法?簡直是自取其辱……許白恨自己的軟弱無能,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巴掌。這樣死乞白賴的樣子……太難看了……
呂益走到門口,扔了一個東西在他的腳邊。是治療挫傷的藥膏。
許白捏在手裡,左右看了看。是什麼意思……同情嗎?憐憫嗎?還是希望他不要耽誤了下江南的時間?
“殺他還有個原因,”呂益欲出門去,又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我說過你是我的。我不喜歡有人覬覦我的東西。”
再次啓程去餘杭,臨別時卻是二般風景。
呂益看着許白的目光平靜如水,而許白卻在躲避着。
拱手行禮,退步轉身,提裾跨步上車,然後示意車伕行路。
不復之前的依依惜別之情,也無親暱之姿。反觀之前的難捨難離,倒變成了一種諷刺。
呂益的目光被掩埋在了滾滾車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