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無路之時, 方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自此之後,李執覺得自己重活了過來,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懷揣着兼濟天下的夢想, 也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官宦子弟, 而是彷彿真正出身寒門一般, 變得更實際也更功利, 一步步地開始了縝密的計算。
計算怎樣能得到吳氏的信任, 計算怎樣能受到王琛的重用,計算怎樣抓住呂益的把柄。
吳氏心善,卻不傻。她既同情李執被呂益拴在車後的遭遇, 也知道李執可能是那個讓監工消失的人。所以後來的一路,對他除了憐憫之外, 更多了些提防。
到了江陵之後, 吳氏將李執派去了柴房做雜事, 不願讓他近身伺候,顯然是對他有所忌憚。
於是李執瞅着機會討好吳氏。重活累活搶着幹不說, 只要是吳氏吩咐的,即使再困難也能做到。
吳氏讓他劈柴,他便劈一天柴。吳氏讓他吹竈,他便吹一天竈。吳氏雪天要吃水果,他想法設法也能從南方弄過來。吳氏的兒子病了, 需要一副極其名貴、求而不得的藥材, 他動用了其父的關係網, 從某富貴人家查抄了過來。
他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官家子弟, 卻爲了獲取信任而卑躬屈膝到了此種地步。他知道這轉變的契機, 和這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我大概是掛念着你的罷……”李執的手又撫在許白的嘴脣上,許白的睫毛翕動了一下, 他又膽怯地縮了回去,“我知道我對你的念頭不是空想,也不是妄想。閻王若是不要我的話,我活着必然是因爲,我會再見你。”
一來二去,吳氏漸漸忘了李執殺人的事,倒是越來越喜歡讓他去做事,也越來越離不了他的伺候了。吳氏的小兒子對他更是尊崇有佳,知道他學問好,懂得多,做事還利落,恨不得認作當哥哥。
後來朝廷徵糧的時節,王琛那邊算賬的人手不夠,吳氏本想把李執留在身邊,但又想得個“爲夫分憂解難”的美名,便推薦了李執去幫忙。王琛只知道他是呂益調派過來的,卻不知道箇中緣由與過節。加之吳氏對他推賞有佳,便愈發信任,漸漸地將錢引鋪的生意也交代李執去做。
王琛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每一筆交易,每一件事情都會詳細記錄,這便給了李執可乘之機。
李執會趁着進出書房的機會,偷出一冊賬簿,描寫好了再送回去。賬冊的位置、擺放的順序、甚至連舊賬上面的積灰,他也會原樣還原。連着做了一年之久,王琛竟絲毫沒有察覺。
“我爲王琛做事的時候,才真正摸清了呂家的生意到底是怎麼做的。一邊爲朝廷做事,一邊做着自己的私事,將糧食的流通完全控制住,豐年漲價,荒年更漲得厲害。”李執回憶:“不過也不得不說呂益是個聰明人,他總在百姓即將揭竿而起的時候放糧,以至於百姓們年年買、年年飢,無一年飽食,卻也不至於造/反。”
“而官家這邊,層層官員都被銀子封住了嘴巴,連朝廷的欽差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若不是我看了王琛的賬目和日記,我恐怕也很難知道呂益到底私下囤積了多少,只當是糧食欠收,或者邊疆缺口大。”李執似乎是當許白能聽到一般,事無鉅細地自言自語着:“王琛有三本賬,一表一里一私,表賬給官家看的,裡賬給米鋪戶的掌櫃的們看的,私賬則是給呂益看的。”
“表賬記官方買賣,裡賬記米鋪戶營業,私賬是用暗碼記的,記錄的是各個分鋪之間的調糧數量、倉儲數量、歲入和歲出等。”
由於私賬是用暗碼記的,所有的數字都是經過換算之後的數字,看起來跟表賬的數字相差不大,所以極爲難分辨。李執只得憑關係調來了官方的數字進行對比,纔將表、裡、私三類的賬目一一分開,又從王琛往來的書信裡猜到了暗碼的文脈,將暗碼一點點地拼了出來。
“我做這些工作,大概又花了兩年的時間。在此期間要截獲王琛給呂益的信件,還不能使呂益心生疑慮。的確費了一番功夫。”李執想到那時候偷偷點燈,謄抄王琛的信件,一個字一個數字地區比較,一點一點地解開暗碼的事。有一次被吳氏的兒子看見了,以爲是算術書本,險些被拿給王琛看去。
在江陵一呆便是三、四年,其間李乾不斷催兒子回京參加經學的考試。李執聰明早慧,還曾做過太子伴讀。若進了經學,假以時日,定能考取個功名。但李執卻滯留江南不願回去,還對傳話的人說:“在查明白呂益做的這些手腳之前,我絕對不回去。若再來人勸說,便告知王琛,讓他知道我是奸細,把我殺了罷。”
李乾火冒三丈,又後悔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查了出來。朝廷懷疑呂傢俬徵軍糧那一年,私賬上面十幾個米鋪戶的進貨比往年多了一成,數目雖然不大,但時間基本都比軍糧開徵的時間晚一個月。還有歷年的私扣和私徵,也都摸清楚了。”李執感慨,“你沒見過他逼死人的這一面,見得都是他慈眉善目的樣子,所以你自然崇拜他,覺得他是個善人。但你若見了民間疾苦,又見了百官魚肉,便可知道呂益便是魚肉百姓的罪魁禍首。”
查明瞭私吞、私販和私扣的過程還不夠,因爲幾十個摹寫的賬本和書信是無法當作證據的。
沒有原始賬簿不可定罪,沒有證人指認不可定罪,所以李執下一步的計劃便是想拉攏王琛。
王琛是個本分的人,膽小謹慎,從未有過出賣呂家的想法。但他的小老婆吳氏則不盡然。
當初呂益逼王琛做事的時候,吳氏被幾名府兵監視起來不得出大門一步,後來又被呂益威脅要砍了手指頭,還請去別府當了一個多月的人質。
當人質的那十幾天裡,她每天活得戰戰兢兢,茶飯不思,雖然呂益沒有真砍她幾個手指下來,但她對呂益着實沒有什麼好感。
李執跟吳氏相處的時間長,也知道她在慫恿王琛套出些錢引鋪的錢,所以李執在管理錢貸的時候,特意給吳氏塞了些好處。既滿足了吳氏的貪慾,也遂了吳氏的心思。
吳氏愈發信任李執,於是聽李執的“建議”,給王琛吹枕邊風吹得更勤了。
王琛不是鐵打的一塊,他膽子小,耳根子也有點軟,聽小老婆說着呂益的壞話,心裡便漸漸生出了些別樣的心思。
但他知道呂益勢力大,心眼兒多,萬一自己這些想另起爐竈的心思被呂益知道了,估計呂益會痛下殺手。
思來想去還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