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自古富庶,加之初夏好風光,小荷初露,碧草連天,更是一片繁榮之景。與北方的蕭瑟的都城相比,顯得生機勃勃。
許白到了餘杭之後,卻沒有心情欣賞江南的美景。他一直對錕金的事耿耿於懷,又彷彿鬥氣一般急於在江南做出點事來,好讓呂益看得起他,看得上他,而不是把他當作腳邊的塵土一般無視。所以他一到餘杭,便去綢莊總店見了掌事的羅叔。
羅叔是個年逾五十的駝背老頭,頭髮和鬍鬚都是雪白一片,看起來頗有點仙風道骨的樣子,只是那兩顆黑眼珠子透着精明的目光,一看便是時刻算計着的人。他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小孩,是否到了束髮之年都是問題,所以怎麼都不相信呂三少爺竟派了個這樣的人物來掌管江南的生意。
“這是三少爺的親筆信函,裡面寫着由許少爺管理綢莊的經營事宜。”家僕上前一步,呈上書信。
羅叔鬍子一翹,揮揮手,連接都不願接,“簡直兒戲。這江南一帶幾十家綢莊和錢引鋪子,竟要交給這樣一個……”他想說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想伸手指指點點,於是手在空中懸了半天,又攥回去,曲在袖子裡。
素聞三少爺有男風之好,之前便傳聞他有一男寵,如今想來,會不會眼前這個水靈的小公子?羅叔想到此,更覺得天彷彿要塌下來了一般。呂三少爺玩物喪志,呂家這是要完蛋啊。他連聲嘆氣。
家僕見羅叔又是搖頭,又是甩手的樣子,急忙上來解釋:“許少爺自幼隨着三少爺打理呂家上上下下的賬目,現在呂家的總帳幾乎全由許少爺經手,再報三少爺細看。您不可看他年青便看輕了。”
羅叔看了許白一眼,還是搖頭嘆氣,根本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除非呂家三少爺親自跟我說用他,否則我不會把這偌大的生意交給他。”羅叔又想到了什麼,“當年呂譙少爺也是本家派過來的,結果乾了什麼事你們少爺也知道……這裡又不是經學,我現在也老了……也沒那麼大的精力。”
“羅叔……”家僕又想解釋什麼,許白伸手攔住了他。
“呂家在江南計四十二家綢莊,二十六個錢引鋪,和八家綢織工場。綢莊規模大小不一,大綢莊有十六個,主要分佈在自江陵府至餘杭的十八州,小綢莊則遍佈三十二道和四十六路。年收七千四百多萬白銀。每年夏末負責朝廷的絹織買辦,逢年過節負責歲貢綢匹,其餘時間只做普通販賣。”許白將綢莊的情況娓娓道來,他基本已經將呂家的賬目爛熟於心,現在不過是複述一遍而已。
“錢引鋪除了做些交引兌換、當鋪的生意之外,每年春天會給桑農貸錢種桑買蠶,夏秋抽得了蠶絲之後,經由呂家的工場繅絲成線,成綢匹。放貸時收桑戶三分利,收絲時壓幾分價格,紡得的綢緞幾乎能隨意定價。可以說,綢莊是呂家最賺錢的生意,每天會繳納全部歲入的一半以上。”
羅叔聽他將一串串數字信手拈來,又說得分毫不差,心裡有點驚奇,但面子上依然不肯放下,只道:“你既然知道綢莊的規模之大,也知道綢莊的生意對呂家是重中之重,便速速回了罷。呂家不可能將這麼重要的生意交給一個外姓打理,呂譙再不懂事也是呂二爺的親兒子,你的話……”羅叔的話未說盡,但言談之中鄙薄之意已相當明顯。
一旁的家僕聽不過耳,急忙辯解:“您久不在本府做事,不知道許少爺現在有多受三少爺器重……許少爺他……”
家僕正要列舉許白的事蹟,許白急忙揮手阻止,他想了想:“那羅叔對於呂家而言難道不是外姓?呂家又何嘗能信得過您?”
羅叔一時語塞,支吾一下便強言道:“我哪裡是管理,我不過是奉三少爺的命令不把這家業敗光了而已……”
許白料他定會強詞奪理,迴應道:“我也不是來管理,只是看着羅叔有沒有好好做而已。”
羅叔揚手抱拳,向天一鞠,“我爲呂家鞠躬盡瘁三十餘年,跟着呂二爺一路把江南的綢莊生意做起來,可曾有過半點差池?而你這個半路出來的小……小孩子,倒變成了監督我的了。這個事情,我一定要找呂三少爺說理。”
看着羅叔開始倚老賣老,許白的眉頭越皺越緊。他躊躇滿志地想在江南做些事情,證明自己有用、能用,是足以輔佐少爺的人物,卻沒想一來就碰到了這麼一個硬釘子,軟硬不吃。
說自己有能力,對方無論如何是不承認的。說出少爺的名頭去壓他,又顯得自己沒本事。
許白頓時覺得有些泄了氣,難道自己真是如少爺所說的不堪用,連個管事的掌櫃都說服不了?所以正如少爺所說,他縮手縮腳,甚至爲錕金而聲淚俱下的懇求,都是錯的了?
家僕見許白沒繼續說下去,便只好又掏出了信件來,“您若不信,可看此信。許少爺確實是本家派來打點生意的。”
羅叔擺手又搖頭,“莫要拿你們三少爺壓我。老朽我知道他是能幹之人,但能人也有糊了眼的時候,不知這枕邊吹的是什麼風……”
話說至此,非但是抗拒,簡直有些侮辱的意思了。許白一聽就有些炸了。他修行尚淺,做不到呂益那種表面笑着,卻留到秋後算賬的暗狠,被這麼一激,就變了臉色。
羅叔見他眉頭深鎖,滿臉不悅地瞪着,手握拳頭,便知道形勢逆轉,自己佔了上風,得意得捋了捋鬍子,“黃口小兒,不是老朽我說你,你恐怕還要學個二十年才能開始做事。旁門左道……欲速則不達。”
許白覺得有一口氣悶上了胸口,真是想讓隨行的府兵上去把人摁下來打一頓算了。
但如果真這麼做了,羅叔更可能暗裡反對他,最後弄得明裡暗裡兩個主子,反倒是他被架空。況且,他初來乍到,許多操作上的規矩還不甚明白,日後若有不清楚的地方,需要向羅叔討教的話,又如何拉得下臉面?他咬着下脣,肩膀微微有些顫抖,將這口氣強行壓下來的滋味並不好受。
然後想着,如果此時是少爺的話,面對這些倚老賣老的人,該怎麼做……
呂益會壓下自己的火氣,然後笑臉相迎嗎?還是會把羅叔綁到柴房裡餓上幾天,餓到他屈服?或者從此將羅叔逐出呂家,從此不再插手綢莊生意?利誘還是威脅?決裂還是聯合?呂益會怎麼想……呂益會怎麼做……
許白記起呂益宴賓客的樣子,呂益責下人的樣子,呂益運籌帷幄的樣子……呂益對他說的話,呂益所有做決斷的時刻……
他急迫地想證明自己的能力,證明自己的獨立,到頭來卻也不得不看着呂益的背影,蹣跚而行。那個背影罩在他的頭上,如他的傘,也如他的牢籠一般。
他所有的處事原則和做事方法,他所有的可以臨摹的範本和可以借鑑的模樣,全部都是呂益。
他一身都是呂益的味道,要在舉目無助的時候不想到他,談何容易。
許白嘆了口氣,心中的憤懣最終還是屈服,或者說是求助於心中那個呂益的影子,“你若不肯接受,我們就一起回都城去三少爺面前走一趟,看看是怎麼個說法。我倒是不怕麻煩。”他這樣說着,歸根到底還是要搬出呂益的名字,藉助呂益的聲望,尋求呂益的幫助。
最初那迫切渴望獨立的心情變成了妥協,他被困在這張大網裡掙脫不開。
心有不甘,但力所不能及。
羅叔的眼珠子轉了轉,顯然是在權衡取捨。
“若您不肯隨我回都城,我便在這裡等。等到您願意的那一天。”許白補充道,“相信三少爺也很想跟您敘敘舊,對對帳。”
只要是管事的人,肯定會有把柄,何況像羅叔這樣管着江南綢莊全局的人。雖然許白不甚清楚,但呂益應該是知道的,而羅叔也會害怕與呂益對峙。所以許白暗賭羅叔只是口頭呈威風,並不真正想把事情攤開了說。而這邊的籌碼,便是呂益的名聲。
果然,羅叔那邊思索了一番,慢慢向僕人伸出了手,妥協了。他是個精明的人,知道踩捧,也知道分寸。有些人不可大意,有些事不可做得太過。但雖然少了方纔的氣焰,卻還是不信任的口氣,“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呂三少爺親筆……”
僕人見機,急忙遞上信件。羅叔看了好一會兒,狐疑地看了看他,又仔細讀着字裡行間的意思。
許白不知道信裡寫了什麼。但見羅叔的臉色從狐疑變得驚惶,最後做了個請的手勢,變得恭敬。這麼一系列變化看來,呂益應該在信裡寫了些嚴厲的言辭。
“方纔……失禮,”羅叔不情願地點了下頭以示歉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進屋詳談。”
這個鬧劇總算告一段落。
如果不是一開始這個老頭子想倚老賣老,給許白個下馬威的話,本不會生出這麼多事端。
自此,許白正式接管了江南一帶的綢莊,至於那封信寫了什麼,他卻是無從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