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嚴寒, 北上艱難。
押送的官兵止不住地抱怨。
“你說,我們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苦差事。剛過完年便要押犯人進京。”個子矮的官兵揣了揣袖子。
“朝廷催得緊,大案要案, 優先審理。”高個兒的官兵瞟了一眼囚車上的一老一少, “人不到齊了, 不好審啊。”
“大事啊, 恐怕是開年最大的案子。那個赫赫有名的呂家被抄家了, 大奸臣!”又一名長了癩子的官兵說:“呂家倒臺,國庫錢來。”
“往年都是夏秋纔會轉監,今年倒好, 一路風雪交加,比落草還艱難。”矮個兒縮了縮脖子, 將身上的棉襖裹了裹緊。
“別瞎說!”癩子頭提醒他, “拿朝廷的官俸, 別說這些個閒話,叫人聽了去。”他又往後面警惕地看了一眼, 壓低了聲音,“據說聖上是早有將呂家查抄了的打算,只是先帝在位時一直按着不表。”
“我倒聽說,不是聖上想整呂家,是樞密院和兵部的那些人。當年文爭武鬥, 兵部被呂家壓了那麼多年, 早已心生怨恨。”高個兒湊過去小聲說。
“我聽到的是說, 當今宰相是曾是聖上國師, 又是當今輔政之要臣, 他要抄呂家,聖上便下了一道旨。”癩子頭道:“至於有沒有間隙便不清楚了。”
三人一路壓監, 一路說着話,好沖淡了行路的冷清。
而後面,許白和羅叔被關押在四面通透的囚車裡,越往北走,越是冷風撲面。許白看了看羅叔,只見他嘴脣青紫,眼神迷離,彷彿被凍得失去了知覺一般,不知道撐不撐得過這漫漫長路。
他自己的狀況,也糟糕得很。昨夜的一場雨淋溼了他的夾衣,夜晚睡去的時候官兵只給了一牀破爛不堪的棉被,他讓給了羅叔,自己和着乾草睡了過去,早上起來只覺得頭疼欲裂。現在更是頭重腳輕,兩股戰戰。車子顛簸一下,他便跟着抖一下,怕是隨時會癱軟下去。
官兵沒理會他,繼續有一茬沒一茬地聊着閒話。
“後面的那個小公子,長得真是俊俏。”矮個兒道:“大戶人家的長大的,果然是錦衣玉食,細皮嫩肉。現在蓬頭垢面的模樣,也能瞧出幾分姿色來,比那些個青樓的婆娘看着還俊俏。”他說完,將手揣進了肚子裡,不知道是在摸肚子,還是在摸哪裡。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據說那個小公子是呂三少爺的……那個。”癩子頭伸出了小指比劃了一下,“那個,你懂吧。”
“那個是什麼?”高個兒摸了摸腦袋,沒會過意來。
“哎呀,非讓人把話明說了。”癩子頭抱怨:“賣屁/股的,兔兒爺。懂不?”
高個兒恍然大悟一般又往後瞧了瞧,盯着眉眼看了個仔細,覺得許白模樣確實是少有的俊俏。
“你說,不會有人劫囚車吧。”高個兒道:“話本里不都是這麼寫的麼,呂布爲貂蟬殺董卓,項羽爲虞姬自刎江邊。”
“項羽那是走投無路了。”癩子頭糾正他,不過轉念一想,“不過這個呂三少爺,恐怕也是走投無路,家都被抄了嘛……”
許白扶着欄杆讓自己不跪下去,但已是滿頭冷汗,連站都站不穩了。
“看那小公子好像病了。”高個兒道:“要是他病了,咱很麻煩吧。盧少爺特囑咐要多關照。”
“那個小兔兒爺不會跟盧公子也有一腿吧。”癩子頭倒完全沒在意許白的情況,“那個盧公子也是……總是跟那些個人糾纏不清。妓/女呀,小倌呀……沒一個正經的。”
“大戶人家的生活真是靡靡啊……”矮個子感慨了一句,聽到後面哐啷一聲。
許白跌了下去,手銬腳鐐碰着囚車的木頭,哐當直響。
“我的祖宗啊,這人是暈過去了。”癩子頭急忙去讓車伕停了車,打開門,伸手去掐許白的人中。
左掐右掐一通,掐得不準,卻把許白掐疼了,悶哼了一聲,微微睜開了眼。
“水……”許白動了動乾涸的嘴脣。
癩子頭伸手探了探額頭,滾燙滾燙,像塊悶燒的木柴,“歇着吧,萬一人死了,咱也交不了差。”
許白被安頓到了驛站的一間下房裡,因病得福,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他燒得糊塗了便開始做夢。夢見呂益被官兵押着送進了幽暗的地牢。夢見那牢房溼漉漉的,青磚上滿是水跡。夢見呂益身着單衣不斷地發抖。夢見呂益舊疾復發,連聲咳嗽,咳到喘不過氣來,吐了幾口血。
“少爺!”夢到呂益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許白就被嚇醒了。
旁邊靠着打盹兒的羅叔被嚇得睜開眼睛,站起身來摸了摸他的額頭。
“官兵呢?”許白起來未瞧見他們。
“外面呢。”羅叔道:“怕照顧你麻煩。聽他們說了,那天晚上只有一牀被,你倒好,眼下這個處境還尊老呢。”言語內容是責備,但口氣卻透着些心疼。
“死就死了,也落個清靜。”許白緩緩閉上了眼睛,“我命途多舛,一生坎坷,但尚未報盡少爺養育之恩,不敢輕言之。”
羅叔沉默了一陣,感慨道:“想不到至誠至情之人,竟是許少爺了。無怪呂少爺給老朽的信裡,呂少爺能以性命相托。”
“什麼?”許白聽到了這話,突然緊張了起來,“這話什麼意思?難道少爺有性命之憂?”
羅叔面露難色,“若是聖上親自下令,只怕凶多吉少。”
“不……不會的……”許白聽了,掀開被子便要下牀,“我的病無礙,不耽擱,快些上路。”
羅叔拉住他,不讓他去開門。開門把官兵喊了進來,便又要冒着風雪行路了。再者,他還有些話要說。
“你別把人嚷嚷進來,我偷偷告訴你呂少爺那封信裡寫了什麼。”許白聽了羅叔的勸,方纔的一股子力氣卸了去,癱坐在牀邊。
“少爺說,若他死了,呂家的所有家業交與許少爺打理。”羅叔道:“那封信待他死了,可當作遺言向呂氏全族通告。”
那封信是指當時許白初見羅叔時遞交的信件。許白一路沒拆開過,遞給羅叔之後,羅叔看着臉色大變,對他的態度也好了起來。現在回想起來,該是那封信的關係。
“少爺……都在說些什麼……”許白咬着下脣,微微發抖。他不相信呂益早早預料到了抄家一事,更不相信呂益會死!不會的……不會的……那封信只是爲了獲取羅叔的信任,而寫的薦書而已……不是什麼遺言,也不是什麼臨終執筆……否則,他爲什麼會被矇在鼓裡?爲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羅叔彷彿能猜透他的心思,接着說:“是不是遺言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個提醒,讓我不要怠慢了你。那封信我讓我婆娘保管,若少爺真出了事,再拿出來當個憑證……”
“你不要胡說!”許白止住了他的話頭,“少爺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呂家的勢力也不止本府與別府兩處,少爺不會出事!不會的……”
許白急着去都城,不顧身體抱恙,催着官兵啓程。官兵皆是目瞪口呆,從沒見過一個被押送的犯人,比押送犯人的官兵,還急着趕路的。
行至都城,未進城門的時候便有一小隊人馬早已等候多時。羅叔和許白分別被押往了兩個不同的方向。
爲什麼會和羅叔分開?難道是分別審理,再來覈對是否口徑一致嗎?許白一頭霧水,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更令他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被押進了一間府邸而不是監牢,進來之後便被勒令着寬衣、沐浴、焚香、束髮,直至收拾得體體面面的了,才被引至一個偏房坐着,等人來見。等人的時候,他打量着屋子的擺設,未見得豪奢,卻想必是個大戶人家,且是能調令官兵的人家。
他原以爲會被押送到地牢裡關個十天半個月,然後被拖到某處審訊,但現在卻是如賓客一般被請到了偏廳裡喝茶。上茶的小丫頭還說,主人一會兒就到,許少爺一路辛苦了。若是餓了,廚房還備了些吃食。但他哪有什麼心思吃吃喝喝,只想快快見了她家主人,好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一切大概都是她家主人的安排,只是那人是敵是友便不得而知了。
許白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有些急躁。他寧可去監牢裡戴着手銬腳鐐,起碼那些皮肉之痛能讓他心裡好過一些,讓他受着與呂益相同的苦難。至少不像現在,他明知呂益已經被押監候審了,自己卻還坐在紅木椅上喝着茗茶。
他強迫自己坐下來,只是端着茶盞的手微微在發抖,不知道是急火攻心,還是病未痊癒。
以至於那人進來的時候,他直接摔了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