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着指頭計算,再有二十來天,齋戒就滿百日了。這些日子以來,於爲已經把“仙緣法”的開光篇、辟穀篇及總綱揣摩得滾瓜爛熟,只等齋戒就滿百日就可以修煉了。
九月九日這天,於爲與社員們一起照常下地勞動,下午臨近收工時,突然傳來消息,原來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了,社員們在隊長的帶領下,哭成一片。
在於爲和社員們心目中,一直認爲主席是神,從來沒想到過他會去世。於爲一開始聽到主席去世消息並無多大反映,但後來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也難過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裡,村裡把大隊部騰出來,佈置成靈堂。生產隊召集隊員們開會研究,選出了臨時委員會,由臨時委員會負責靈堂的佈置管理,負責組織村裡的悼念活動。因爲在於爲北京被抓過,上級要求生產隊裡監督於爲改造,儘管這樣,但生產隊長對上級“陽奉陰違”,有些失職,社員們更不理這個碴,村裡又沒有幾個識字的人,所以於爲也被社員們選入了委員會。爲悼念主席,本來準備按村裡的風俗披孝帕,但還沒有實施,就被公社派來指導工作的幹部知道了,披孝帕可是舊社會傳下來的東西,這還了得,公社派來指導工作的幹部知道後,及時阻止了,說這是封建道德,改成了人人在胸前佩戴白紙花,儘管社員們覺得戴紙花似乎不夠真誠,但因爲是上級指示,也無可奈何,避免了一場可能的“政治風波”。
按照公社革委指示,爲表現貧下中農悼念毛主席的真誠,每個生產隊都要寫一篇悼念的文章上報公社,這是政治任務。於爲高中畢業,目前在村裡算是大知識分子了,自然,這個光榮的任務落在了他的身上。於爲滿懷感情,用了兩天時間,寫出了一篇《敬愛的毛主席,巴顏人民永遠懷念您》,恭恭敬敬謄寫後交隊長上報公社。
主席逝世後,於爲因爲被選入臨時委員會,所以經常在靈堂組織活動。這天於爲正在靈堂工作,突然來了三個人,其中兩個穿白色公安制服公安人員,另一個於爲認識,是公社的知青辦幹部。
三人一直走到於爲面前,一個公安問了句:“你就是天津來的知青於爲?”
“是,有什麼事?”於爲問。
“我們找你去核實點事,到公社你就知道了。”公安回答。
於爲說自己要回去帶點錢再走,但公安卻說不用了,於爲沒法,只得上路。
村裡不通公路,要走了十多裡纔到公社,一路上四人誰也不說話,於爲心裡七上八下,以爲是要清算自己在北京的被抓的事,見三人態度冷冰冰的,於爲也懶得主動開口。
到公社後,知青辦幹部就告別了。兩個公安把於爲帶到人保組一間昏暗的小屋內,叫於爲在一張矮凳上坐下,兩個公安到一張辦公桌後坐下,一個公安從抽屜中拿出紙和筆準備好,另外一個開始向於爲問話。
“姓名”,公安問。
“於爲”,於爲在北京已經有了經驗,一看公安的架勢,知道對方是在詢問自己,於是很配合地做了回答。
“民族”
“漢族”
於爲按部就班地一問一答,配合公安走完了確定自己身份的過場。
公安接着問:“《敬愛的毛主席,巴顏人民永遠懷念您》是你寫的?”
於爲遲疑了一下回答:“是,是我寫的,有什麼問題嗎?”
問話的公安從抽屜中拿出幾張紙,揚了揚,示意於爲到辦公桌前。於爲走過去,公安把哪幾張紙推到於爲面前說:“看清楚一點,是不是你親手寫的。”
“是,是我寫的”,於爲很敷衍地看了一眼,發現正是自己寫的哪篇《敬愛的毛主席,巴顏人民永遠懷念您》後,很乾脆地回答。
“我叫你看清楚一點再說,一頁一頁的看,這是不是你的筆跡,是不是你親手寫的!”公安突然放高音量,於爲嚇了一跳。
聽到公安的話後,於爲知道一定是這篇文章出了什麼問題,但在心裡很快的回想了一下後,又覺得應該沒什麼問題。於爲按公安的要求把每一頁都翻開來看了一下,確認這就是自己親自構思,親筆謄寫的那份《敬愛的毛主席,巴顏人民永遠懷念您》。確認的確是自己寫的後,於爲說:“這篇文章是我寫的,筆跡也是我的”。
公安聽說後不再說什麼,示意於爲回小凳上坐下後說道:“說,爲什麼要攻擊偉大領袖?”
“攻擊偉大領袖,沒有啊”,於爲覺得莫名其妙。
“沒有,這是什麼?”,公安從於爲寫的文章中抽出一頁來念道:“國民黨蔣匪幫,堅決與人民爲敵”,唸完後兩眼狠狠盯着於爲逼問:“這難道不是你寫的?”
“什麼,我寫的,不可能,我沒有!”
“沒有,現在還嘴硬,過來再看看!”
公安把那頁文章遞到於爲面前,用手指着剛纔唸的那句。這次不敢馬虎了,於爲看了又看,心都涼了,白紙黑字,文章中那句話確實如公安所念的一樣。
“不,這不是我的意思。”於爲想分辨,原來於爲是要寫“國民黨蔣介石匪幫,堅決與人民爲敵”,哪裡知道自己謄寫時鬼使神差謄錯了。
“哦,不是你的意思,是誰的意思?”公安語氣開始變得和緩。
“是我的意思,不,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是我的意思,唉,真不是我的意思。”於爲心都亂了,言語開始含混不清。
公安又訊問了好久才收場。
當晚,於爲被關進一間小屋內,外面還有人看守。於爲非常懊惱,狠自己粗心,直到半夜還沒睡着覺,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惡夢不斷。
第二天一早,於爲就被送到縣公安局看守所去了。進監舍前,於爲身上帶的東西全部被管教人員收走,所幸玉藏戒子戴在手上後已經與手指融和,看不出來,這纔沒被搜走,當然,戒子中所藏的一切也不可能被發現了,否則,這麼多“黃書”,可不得了厄。
於爲所在的監舍原有三人,縣城的看守所條件非常差,每人只有一領草蓆,沒有被蓋。於爲見還空着一領草蓆,知道那是供自己用的。管教人員指着一個老者,叫他負責向於爲傳達監規後就走了。於爲等管教人員走後,也不與其他三人打招呼,獨自悶坐想心事,唉,自己怎麼會這麼昏啊。
三人自從於爲進去後就一直盯着於爲,於爲也不在意。大家都不講話,約過了十來分鐘,老者說話了,“小夥子,看你是個像個知青吧,怎麼也進來了?”聽到問話,於爲才仔細打量三人,發現三人身上都很髒,衣服似乎好久沒有洗了,看樣子三人都是鄉下人。老者等了一會兒,見於爲不回答,又自顧自地說:“進來了就要服從大軍的管教,這裡面也是有規矩的,我給你說一下監規。”說完後,也不管於爲聽不聽,就機械地背起監規來了。……
於爲根本就沒注意聽老者背些什麼,只顧自己想心事,整整一天沒說一句話。三人見於爲一直陰沉着臉,也懶得與於爲多說。
第二天,於爲又被提出去接受訊問。訊問的內容大體和上次差不多,都到了這種地步,於爲也知道沒法給他們多說,只是反覆辯解說自己是無心之失。訊問人員見於爲總反覆爲自己辯解,開始不耐煩起來,於是吼道:“於爲,放老實點,你在北京就敢參加天安門事件,現在惡毒攻擊偉大領袖。還不認罪!”聽訊問人員這樣給自己戴大帽子,於爲心裡急了,於是頂了句:“你吼什麼吼,我耳朵又沒有聾!”聽於爲這樣頂撞,做記錄的女公安“嗤”地笑了一聲,訊問人員臉上掛不住了,衝到於爲面前,扇了於爲兩個耳光,嘴裡嚷到:“你硬,狗日的,我叫你硬。”於爲沒想到對方會動手,連受了兩個耳光後,剎那間,也本能性地扇了對方一下。這一來不得了了,對方跑到牆邊,抓起一支警棍向於爲劈頭蓋臉的打來。要不是做記錄的女公安勸住訊問人員,還不知怎麼收場,好在於爲只是手臂上捱了幾警棍,沒受太大的傷。
就這樣,訊問人員還不解恨,在把於爲交回看守所的時候,蠱惑看守所所長,說於爲是個反革命危險分子,要給他吃點苦頭。也是於爲災星降臨,看守所所長剛好與訊問人員是哥們,聽訊問人員說後,就將於爲關到了一間陰暗潮溼的牢房,而且還上了鐐銬,這是隻有重刑犯人才能“享受”的待遇。從這一天起,於爲就一直住“單間”了。
哪次訊問後,就再也沒有下文。原來縣革委對於爲的案子非常重視,曾專門開過一次會議研究,按一些人意見,應該按現行反革命罪逮捕判刑,但當時已值文革後期,人們思想已經有了些微的變化,許多人都認爲於爲是無心之失,覺得不宜判刑,因此僵持不下。當時正是主席喪事期間,大家都很忙,有關領導也來不及太多過問這事,因此拖了下來。到十月後,又是粉碎“四人幫”,國內政局風雲變幻,就更沒有人過問於爲的事了。
於爲根本不知道這些情況,到看守所後,明知道自己是受屈,心裡實在不甘,開始他還滿懷希望地接連寫了幾次申訴,但都石沉大海,漸漸地,也死心了。
看守所裡實在沒什麼事情打發時間,於爲獨自被關在這間陰暗潮溼的牢房,牢房裡只有一個半尺見方的小窗,光線很暗,裡面又沒有燈,一到傍晚,牢房裡就黑下來了,每天除了開飯時可以見一下人外,其餘時間,就只有於爲自己一個人,無所事事,實在難熬。沒有辦法,成天除了在心裡默想仙緣法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消磨時光。到了晚上,牢房裡因爲陰暗潮溼,實在不舒服,於爲乾脆就躲進如意居去休息,說也奇怪,無論外面多黑,如意居里的光線都可以按意念變化。如意居中溫度也可以隨意念調劑,在裡面可以安靜的看書和休息。因爲怕被發現如意居的秘密,儘管基本上每天要吃飯的時候才見得到人,但爲了保險,於爲還是每天八點左右就從如意居中出來。
就這樣,於爲在看守所度過了自己二十四歲的生日。張強通過關係來看了於爲一次,送來了被蓋衣物,還帶了兩條煙來。張強來探視,於爲心裡涌起了一陣感動,但因爲有管教在一邊,只能找些不相干的話來談。末了,於爲怕張強受牽連,就勸張強暫時不要來看自己了,但等張強果然沒來後,於爲心裡又不禁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