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近辰第一眼看的就是那神像。
神像是一個極爲英武的人像,只是神像的上衣是被剝掉了的,雙手被捆縛着,身上纏繞着鐵鏈,又有傷痕,頭髮有些凌亂。
但是祂臉上的神情是堅毅的,是不屈的。
通過神像下方神臺上的祭文與禱詞,樓近辰知道,這就是那位武魁。
武魁本是真實存在的人,但是死了數百年了,而他的名聲在這一帶流傳,也就成了可以祭祀的對象。
與其他的‘神寺’相比,一個是屬於不曾存在過,是從虛妄傳說裡誕生的‘靈’,一個是真實存在過卻死了的人。
所以,這還是有區別的。
因爲這種留下過傳說的人,在樓近辰看來,一定會在陰間留下痕跡。
而若是在陰間留下了痕跡,那麼這就像是相當於將其從陰間召請回陽間來。
然而無論對方當年多麼的正義,成了陰靈之後,必然會因爲在陰間之中沾染了陰邪之氣,從而異變。
就像一塊好肉掉入糞坑之中,再撈起來時,那絕對稱不上是好肉了,更何況,人死了,剩下一塊屬於那個人的肉,絕不能夠代表那個人。
在樓近辰看來,人在這個世界,肉身死亡,歸於塵土,但是這個人存在的烙印,就如在書上書寫的字,即使是擦去,也無法完全抹去其烙印在背面的痕跡。
又如從電腦裡刪除的文件,在高手的手中,依然很容易能夠找回來。
不過,這找回來的‘靈’,卻難免會帶着其他的東西一起。
所以,這一座神像,是用鐵鏈捆住了身體,那捆的就是‘武魁’其他帶回來的那些東西。
上面的祭文也是弘揚其勇武與正義,將他與陰邪阻絕開來。
樓近辰發現,這些神寺的出現,讓相當一部分人多了一種法術,那法術就是‘請神’法。
只是,如果將‘請神’法當做主修的法術,將自己的一切晉升都寄於與‘神靈’的共通,除了會快速強大的同時,也會慢慢的失去自我。
非大道。
“歸安,你覺得,這些‘神寺’裡的‘神靈’與秘靈教那些祭神派,修出來的神法的區別在哪裡嗎?”樓近辰問道。
商歸安並不需要多想,回答道:“秘靈教的人獻祭,是爲了神法,所以他的祭文,以及召喚秘靈往往都是以一種殘忍邪惡的方式進行大祭,以此使得秘靈降臨,同時其祭文必定是以一種類似於點燃邪惡的行文書寫。”
“而這些神寺之中的‘神靈’的祭文都是對其進行束縛,所以神寺之中的神靈,看起來不如秘靈教的修士召來的那般可怕和邪惡。”
“嗯。”樓近辰進入了神寺的更裡面。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和前面神像一模一樣的人。
這個人光着上身,被鐵鏈捆在一個神臺的柱子上。
樓近辰走近去看,神臺上的祭文,竟是與前面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個不是石雕,而是人。
是宮保山。
樓近辰認出他來了。
當他站在那裡打量着宮保山之時,宮保山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覺得自己的意識裡有一團光降臨,像是太陽的光照在他的心靈,無比的刺眼,讓他無比的難受。
他眯着眼睛,有些痛苦難受的樣子,嘴裡說道:“誰允許你們進來的,我不是說過不要打擾我嗎?”
“宮保山,你在搞什麼?”樓近辰冷冷的問道。
“伱,你是樓近辰?”宮保山帶着幾分驚疑,又帶着幾分懼意的問道。
樓近辰的本事,他是很清楚的,十多年前,樓近辰一劍便傷了府君周儻,間接的令周府君隕落於其子之手。
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相信,樓近辰一定更加的可怕。
“樓府令,怎麼得空來這裡了,是有人向你告狀了嗎?”宮保山說道。
“外面都在傳宮保山已經死了,我看,確實死了。”樓近辰說道。
宮保山的神志,似乎受到了影響,他晃了晃腦袋,說道:“我沒有死。”
“武魁縣以武風昌盛,怎麼居然也玩起這些儀式來了?以身代神像?別人是由虛到實,你是要讓自己由實到虛,從真實走向詭奇與虛妄嗎?”
樓近辰眯着眼睛,揹着身打量着整個房間的佈局。
這個屋子裡,幽暗,憋屈,牆壁上有壁畫,寫着宮保山的生平事蹟,但是上面寫的生平事蹟,竟是七八分真事,然後又嫁接到了一些奇怪的怪事上,讓人不知道究竟是真還是假。
在樓近辰看來,秘靈進入人們的心中,需要有傳記,需要有人爲其傳播生平事蹟,那生平事蹟當然是人們編的,但只要人們信了,便從虛妄走向了真實。
而真實的人由此反向的舉行儀式,那也不是沒有可能。
“武魁縣不懂這些,是有人教你了?”樓近辰突然轉身問道。
宮保山眼中閃過一絲的茫然,突然憤怒道:“我怎麼就不懂這些,我們武人就不能夠施法,不能夠擁有一些手段?”
樓近辰說道:“在我心中,武人,拳打大千無形神魔,修的是一拳一腳的純粹,是頂天立地的風骨,武人站在那裡,便如海邊礁石,他會被淹沒,但是不會擊碎,海水退去他依然還在,而不是像你現在這樣,捨本逐末。”
宮保山又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混亂之中。
“是誰教了你這個儀式法?”樓近辰突然嚴厲的問道,他身上太陽的光輝涌動,彷彿要將一切的陰邪詭異都焚燒。 Wшw ▲Tтkan ▲¢〇
商歸安站在旁邊,只覺得自己看到了一輪浩日,那燃燒的火焰,滾滾翻涌。
整個暗室剎那之間明亮起來。
宮保山在這一剎那像是被鎮懾了,恢復了清明,張口便說道:“樓府令,殺了我。”
“是誰將你變成這樣的?”樓近辰問道。
然而宮保山卻像是根本就不知道。
“樓府令,樓府令,樓府令……”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爲怪異,變得扭曲,整個人都像是從陰間爬回來的厲鬼一樣。
後面,他已經不再是喊樓近辰的名字,而像是在作法。
商歸安的眼神變了,以他的經驗,這個宮保山或許早已經死了,只是被人用法術擺在這裡,也許是將他當成法寶祭祀。
又或是一種另類的豢靈之法。
那宮保山,整個人突然變得朦朧起來,原本被鎖在那裡的人,卻不像人一樣,反捆着的雙手,竟是扭到了前面。
他嘴一張,一口黑氣噴出。
商歸安正想用自己的五靈燈抵擋,但是那黑氣已經被燃燒。
緊接着,便見那宮保山像是一隻猴子,詭異而輕盈的躍上屋樑,直接破頂而出。
他本來就矮小,現在看上去更瘦小了,當他破開屋頂,鑽出的一剎那,竟是回過頭來看下面的樓近辰。
而樓近辰恰好看到他的臉上,竟是已經長滿了黑毛。
“師兄。”商歸安喊了樓近辰一聲。
“不急!”樓近辰說道:“正想看看,究竟是什麼人將宮保山變成了這個樣子。”
……
在城中有一屋。
此屋門窗戶緊閉,不露半點的陽光進來。
有一個灰白鬍須的老人坐在一張牀上,他的牀邊立有一杆黑幡。
黑幡上面有幾個扭曲如蛇盤踞的符紋,幡杆亦是通體黑色,上面雕刻符紋。
在他的牀靠背上掛着一個鈴鐺。
他突然睜開了雙眼,然後起身,拿起黑幡就朝外面走去,他出了門,然後走上街,竟像是沒有人看到他一樣。
他出現在武魁寺的後面,搖動着手中的鈴,若有若無的鈴聲在虛空裡傳開。
又聽他嘴裡唸唸有詞,然後朝着城外走去。
在他走後不久,武魁寺的屋頂被破開,一個黑瘦如猴的人從中躍出,只見那個人順着屋檐詭異的滑落至地面,然後朝着那鈴聲的方向而去。
而其身體竟是在天光之中,快速的隱沒,像是從不存在過一樣。
劉四湘心中惱怒,但是他也沒得辦法。
之前他確實是與宮保山交好,而宮保山建立這一座神寺,他也出力不少,畢竟宮保山做爲一個純武道修士,對這方面瞭解的並不多。
幾乎是他幫着設計的這一座‘神寺’,而之後,宮保山通過與神寺之中那‘神靈’的溝通,而使自身的身心都受到了洗禮,晉升了第四境。
他當然也沾光,一起晉升第四境。
於是宮保山與他更是關係緊密。
只是宮保山卻慢慢的開始出問題了。
他總是夢到自己被無數的‘陰靈’纏身,並且身體開始出現異化。
他一開始沒有說出來,試圖用自己的武道意志壓制着,他天天練拳,他在練拳之中,感覺那些‘陰靈’便消失了。
只是他卻沒有發現,自己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已經不行了,他會自言自語,而他自己居然沒有感覺到,他的身體里居然擠着許多的陰靈。
他自己沒發現,他的家人們當然發現了,於是想幫他治好,想了不少辦法,最後找到劉四湘。
劉四湘沉思了許久之後,說宮保山就是被‘武魁’給影響了,所以要和武魁一樣,捆縛在神臺上,用祭文和規矩去約束他,最後化解掉。
所以,宮保山被擺上了神臺。
只是這才一年不到的時候,便有人來破壞了。
這讓劉四湘如何能不憤怒。
只是他也清楚,若是被人撞破了這事,自己最好是快點離開,而且,他覺得自己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只要離開了這裡,待將來大事發動之時,自己還可以再回來。
那時將風光的回來,在這武魁縣二十來年,他還真有點喜歡這裡了。
他決定將來回來之後,仍然在這裡住下來。
他已經出了城,身後的虛空裡一陣扭曲,有一個影子出現,是一個乾瘦的人跳了出來,如一隻猴子一樣。
宮保山原本所擅長的便是猴拳,刁鑽狠辣,靈動陰毒,有宮猴子的外號。
此時他走起路來更像是猴子,在鈴聲召喚之下,一步步的跟在劉四湘的身後。
看到宮保山的樣子,劉四湘心中稍稍的嘆息一聲,想道:“一切都是你自己先出了錯,怪不得我,我亦是與你真心相交,只是你自己出錯,將自己交到了我的手上。”
“不過這樣也好,你生前我們是好友,現在我們更是不離不棄的夥伴了。”
劉四湘走的很快,而且出了城之後,就往山林之中鑽。
隨着他離得武魁縣越來越遠,他心中升起了疑惑,原本他認爲自己會被人跟上,需要一番戰鬥。
然而這一切都是如此的順暢,這反而讓他懷疑了,他站在那山頂,看着武魁縣。
此時武魁縣已經入夜,在這山頂可以看到武魁縣之中,已經出現了點點的燈火。
也就在這時,他的眼中看到了山裡有燈光晃動。
他眼一眯,知道追蹤的人來了,這讓他有些興奮,身邊的這‘宮猴子’雖然沒有達到他心中預期的目標,卻也已經祭煉出了一番成就,已經不是一般四境可敵的了。
再加上他自己,在他心中,不管是誰到來,都可一戰。
那山中的一點燈光,像是詭異的鬼燈,閃爍一下便消失了,沒一會兒,便在他不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團昏黃的光,那光芒越來越明亮,裡面出現了五色,而五色盪開,便看到有一個人一起出現。
原來那光是一個人提着的一盞燈,對方在下方,而他自己在山頂。
“壞我好事,阻我道途的人是你?”劉四湘說道。
商歸安看着對方,他很小心,因爲師兄說對方很可怕,自己必須全力以赴才行。
“那寺中是你設計的儀式法陣?”商歸安冷冷的問道。
“無禮的小輩!”劉四湘的聲音之中充滿異地口音:“如果只是你一個人,那麼今天算是老子大收穫的日子,正好拿了你,再煉一具法屍。”
他話落,手中黑色銅鈴搖動,鈴聲乍起。
商歸安只覺得突然有人搖動了自己的神魂。
這就像是,原本是一株靜立的大樹,居然有人能夠搖動樹杆,動搖根本。
商歸安心中一緊,手中的五靈燈的燈光搖動。
這五靈燈是他在遊歷的過程之中,找到了五種靈火代表五行,重新祭煉成的法器。
五靈燈的光晃動,其中的燈光像是散落的樹葉,竟是朝着山頂上的劉四湘忽卷而去。
劉四湘冷笑一聲,道:“難怪敢追上來,倒也有點本事,五臟神教難得再出了個人物。”
他說話之間,手上並不停,左手持的黑幡涌起了一片黑光,而黑幡上扭曲的符紋如蛇一樣的鑽出來,化做紅色的蛇,隨着黑光一起朝着山下壓來。
乍眼看去,就像是一條紅色蛇騰黑雲駕黑霧,朝着山下涌來。
商歸安手中的五靈燈中,綠色的火光大盛,周圍山中的木靈之氣匯聚,形成綠色的光圈,竟是將那黑光紅蛇給托住了。
而那鈴聲卻是越來越響亮,並且變的刺耳,像是要將這五色的火光形成的光圈刺破。
又見商歸安右手在火光裡一捏,捏着了一點火光,似乎反覆的揉捏、摺疊着。
商歸安的動作並不快,但也不慢,不急不徐的樣子,曲指彈出。
只見一縷紅白相間的火光飛逝而出。
這一點火光細小,卻迅捷的落入了烏光之中,直接落在了那烏光裡扭動的‘紅蛇’身上。
紅蛇如受重擊一般,竟是瞬間在身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並迅速的縮回烏光裡,同時烏光朝着黑幡縮回去。
五靈燈的火光大漲,彷彿是巨浪拍岸一般,趁機涌上了山頂。
然而就在這時,劉四湘大怒道:“殺了他。”
一直在旁邊齒牙咧嘴,如野猴子一樣的‘宮保山’朝着下方的商歸安撲了下去。
他的身體在這一撲之間,身上竟是涌起了紅光,同時身體模糊,看在眼中,像是扭曲的怪物一樣。
他這一撲,便將那涌上來的火浪撲開、撲散,筆直的朝着商歸安的身體撲去。
商歸安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火浪形成的推拒之力,被對方的手指劃開了。
這‘宮保山’對於力道的感知,妙到毫巔,因爲他原本就是武道四境的強者,現在更是能夠感受到法力之間的空隙。
商歸安手中燈一晃,火光倒卷,將他自己包裹着,原本明亮的燈光,迅速的暗淡,變的昏暗,只剩下燈光,人也不見了。
而這個時候,‘宮保山’已經撲到燈光前,手朝着燈光裡抓去。
那枯瘦的手,指甲如鉤。
只是在他的手將要探入燈光時,燈光已經消失了。
山頂的劉四湘心中帶着幾分氣惱,氣的是自己的法器受了一點損傷,自己居然沒有鬥過對方,不過,這種氣惱很快就消失了。
因爲他認爲自己加‘宮猴子’一起,纔是自己真正的實力。
而‘宮猴子’剛剛的表現讓人非常的滿意。
他相信,對方一定不敢再跟着自己了。
轉身,踏上了覆命之路。
他一路的走,一路向西,一路上抓了一些血食喂‘宮猴子’,甚至有意的進入幾座詭村,他發現,‘宮猴子’居然會抓詭怪吃。
這讓他驚喜,只覺得,自己只要培育好這一隻‘宮猴子’,一定可以與那些名人交手。
他一路心滿意足的出了江州,然後進入一座山中。
那山名叫千奇山。
他要在這裡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