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萬城過年有幾個特殊的時段, 臘月二十左右，家家戶戶都開始打掃衛生，該收拾的收拾, 該洗滌的洗滌, 然後便騎車到萬城城裡去購置過年的年貨, 什麼水果, 花生, 瓜子，糖果，春聯, 鞭炮，煙花等等, 一般都是這個時候去選購, 當然, 也有人不辭路途遙遠到更遠的上津大城市裡去購置，到了三十夜那晚, 一家人坐在一起包餃子，吃團圓飯，接着便放鞭炮，看煙花，樂春晚, 別提有多氣氛了。
這人吶, 一年也就過年的時候是最開心了。
如果是過去, 老徐家鐵定也是這麼着, 首先他家的兒子徐樂就不是個省心的, 這煙花、鞭炮肯定是少不了的，男孩子嘛, 都愛玩這些，不過今年他家沒準備這些。一來前陣子和王柯那小子跑到上津去玩了，打電話回來說要多玩點時候再回來，老徐夫妻對他家總愛到處跑的兒子真是沒辦法，誰讓他們就一個兒子呢，不寵他那寵誰呢？這二來嘛，就像徐江海說的那樣，這都是年輕人乾的事兒，他們還去湊什麼熱鬧呢。
家裡過年少了那個愛湊熱鬧的小子倒也安靜了不少，大年三十夜那天，宋紅英和徐江海一年也就這麼個閒時，雖然這兒子不在家，這年他們還是得照樣過是不？宋紅英買了不少韭菜，回家取出豬肉，混着生薑一併剁碎，然後和徐江海圍着桌子開始包餃子。
“一年又過完了，唉，這年頭就是過得快啊，一眨眼的功夫我們都老了。”宋紅英手下靈活的快速包着餃子，一邊和徐江海閒聊。
徐江海的手腳到沒宋紅英那般快，只瞧他慢慢的拿麪皮，再挑了餡放進去，慢慢的捏好。
“呵呵，是啊，想當年才認識你的時候，我們還都年輕呢，這一晃十六年過去了，兒子都這麼大了。”
“可不是，”宋紅英笑了笑，突然又說道，“對了，不知道兒子走的時候多帶衣服沒有？上津雖是大城市吧這時候應該也是挺冷的，唉，別給凍感冒了纔是。”
“沒事的，兒子不是和王柯那小子去他哥王偉那兒嗎？冷了應該會找衣服穿的吧。你前幾天和兒子通話沒和他說過嗎？”
“說了啊，”宋紅英皺了皺眉，“唉，那時候兒子支支吾吾的，聽他說好像不冷，應該也是不冷的吧。冷不冷他自個兒該知道的吧，唉，真是一輩子也操不完的心吶。”
沒一會兒兩人就包了滿滿兩大格子的餃子，徐江海去竈臺後燒開水，宋紅英把其中多的那格放在櫥櫃裡，外面溫度低，放個一兩天沒問題。兩人都不出去，所以他們很早就關了大門，外面時不時聽見有人在放鞭炮或煙火，特祥和。
徐家的大門就在這時候響了，斷斷續續的咚咚聲，不大。
宋紅英皺眉頓了會兒：“這時候會是誰呢？”一邊說着一邊去開門。
宋紅英做夢也沒想到開門會見到的是這幅情景——外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家的寶貝兒子，徐樂。
一身不合身子的單薄白色單衣掛在身上，瘦弱的身子骨縮在裡邊，蓬亂的頭髮遮住了眼簾，明顯又尖削幾分的下顎帶着屢屢僵硬的顫抖，整個人在夜色之中披着冰冷的水汽，像是遊蕩在外面的一道孤魂般淒涼，落寞。
“樂樂？哎呀，樂樂！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怎麼穿這麼少？”宋紅英頓了一下立馬就反應過來，沒錯，是她家的兒子回來了，“樂樂，冷不冷？快進來，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徐樂站在門邊，身子骨受不住外面的寒氣而微微哆嗦着，擡了頭，朝宋紅英緩緩笑道：“我回來了，媽……”
宋紅英畢竟是看着徐樂長大的親媽，立即就察覺出兒子的異常，趕緊上前一把握着徐樂的雙手，入手冰涼。
“怎麼這麼涼？穿這麼少，凍着了？快，趕緊進屋來。”宋紅英把徐樂拉進屋裡，屋裡的徐江海也出來了，看見自家兒子突然回來，有些吃驚，又有些高興，“是樂樂回來了啊。”
“爸。”
“老徐，趕緊倒點熱水給兒子暖暖，瞧這凍成啥樣了，臉都白了。”
燙了熱水，暖了身子，又多捂了件大衣，徐樂才稍稍感覺身體裡消失已久的溫度終於回升了一點，不再像之前那般麻木的毫無知覺。
徐樂突然回來，事先也沒打個招呼，徐江海夫妻倆雖然高興，不過也微微感覺奇怪。
“兒子，吃飯了沒？來多吃點，這是今兒個我和你爸才包的……不是說還要再玩幾天纔回來嗎？怎麼突然就回來了？”宋紅英又多夾了幾個餃子給徐樂碗裡。
徐樂望着碗裡的韭菜餃子，微微愣神，原來是已經過年了嗎？難怪方纔一路上還奇怪怎麼會有鞭炮響的聲音，王柯還笑話他玩了一圈兒倒是忘了時節。徐樂心裡苦笑，只要有那個男人在身邊，他是不是太過安心信賴了？簡直是一抹兩眼，啥也不管，感情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過年了，過年了啊。
“嗯，玩夠了就回來了……兒子還要陪您二老過年呢。”
宋紅英看了徐樂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還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她總覺得兒子心裡有話卻沒說出來，這次出去玩，怎麼玩了一圈回來瞧着憔悴了不少。
“好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過年了，一家人能團團圓圓的吃飯，這比什麼都好呢。縱然外面如何多姿多彩，終是比不得家裡，所謂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說的便是這個道理。
不管徐樂爲何會半夜突然回來，或許就像他所說的那般玩累了想回家了，這些都不重要，關鍵的是孩子平安回家了。爲人父母，最關心在意的不外乎自家孩子能平平安安一輩子。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徐父開了電視看春晚，徐樂一向不喜電視就早早睡了，不過他不是一個人睡覺，而是硬拉了宋紅英一起睡。宋紅英一開始還微微吃了一驚，細細一瞧兒子單薄的身影，加之今晚她總覺得兒子有哪裡不對勁兒，遂同意了。
從懂事以來，徐樂起碼有十一二年沒和宋紅英一起睡過覺，可今晚他卻無比貪念母親溫暖的懷抱裡，像還未出生的孩子一般，徐樂雙手抱住自己的身子團進宋紅英的懷裡尋求安全。
“兒子，告訴媽媽，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這孩子過去從來沒像今晚這麼沉默過，肯定是出了什麼事。
徐樂閉着眼兒在宋紅英懷裡搖了搖頭，沒說話，一時屋裡陷入了沉寂之中。
見徐樂什麼也不肯說，宋紅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輕輕地拍着兒子瘦削的身子，她知道兒子是什麼個性，別看他平常咋咋呼呼的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孩子一樣，心裡有着事兒呢，一旦因着這事兒走進死衚衕裡，那是絕對有可能憋一輩子不說的。兒子長大了啊，有她這個當媽的都不知道的秘密了呢。
“好了好了，不想說媽也不逼你了。兒子啊，媽媽永遠都支持你，不要害怕。”
明顯感覺懷裡的身子隨着這句話而顫了兩顫，靜了半響，才聽得從懷中略帶壓抑的話語傳出來。
“對，對不起，媽媽，真的，對，對不起……”想着自己之前所執着的那些傻事，徐樂心裡既痛又苦，手下緊緊的抓住宋紅英的衣服，斷斷續續的只是一個勁兒向宋紅英道着歉，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多說什麼。唉……
徐樂爲何會痛，又爲何會苦？
當你傾心相對，以爲對方和你一般真誠以待，回首赫然發現自己所追所求不過是一廂情願時，你會亂。
當你傾心相對，而對方只是爲報答幼時的恩情勉爲其難接受你的時候，你會苦。
當你傾心相對，卻發現對方只是戲耍玩弄你的時候，你會痛。
如果你從未想過要和他在一起，又何必一次次闖進他的生活，攪亂他的人生。如果從一開始就是他迷了眼，爲何又要假裝不見，假意對自己萬般關懷？如果……如果你只是爲了戲耍他，爲何又要讓他知道，何不永遠欺瞞下去？
一切都錯了，錯了。
從始至終都是他自作多情，亂了心，失了自己。
“……如果不是爲了張叔，強，你又怎會對那孩子另眼相待……強，這些我都能理解……何況，張叔已經走了啊，你……也就沒必要再感到感謝，愧疚了……”
“……強，我瞭解你，就如你瞭解自己一般，我不會介意那孩子的，因爲我明白你……我等你回來……”
“爲什麼你不直接對他說？說你根本就沒真正喜歡過他，如今他看到的不過是他理想化的愛情！強哥，你這是在害他啊！”
……
夢中，一片光潔瑩潤的背骨不斷飄蕩在眼前，不似女子般柔軟纖細，優美的線條卻無不彰顯着這具身體是多麼美，多麼誘惑。屋裡橘色燈光曖昧閃閃，□□嫵媚的身影輕附上牀上半仰的高大男人。
“……我一直都在等你……我愛你啊……”
……
“啊——”徐樂猛的坐起來，捂住胸口急促地喘息着，眼兒睜得大大的，想落淚，卻只剩乾澀的刺痛。半響才揉了揉眉心，徐樂輕輕一笑，這，果真成了夢魘了呢。
如果那時他沒有落荒而逃，這夢魘只怕比這更深，更讓人痛徹心扉。
望着厚厚的筆記本上記錄的關於那個男人的點點滴滴，徐樂只覺無比諷刺，那個男人只需一個輕微舉動，便可殺的他片甲不留。
愛，又是什麼呢？他和張強之間的那種感情究竟又算什麼？高興了，玩一玩，不高興了，便可轉身離去。曾經他問過那個男人喜歡麼？
“……自然……是喜歡的……”
徐樂不懂，既然喜歡，那爲何一邊那樣關懷對他，另一邊卻和別的男子親近？既然喜歡，爲何當初又要次次棄他而去？
當初不懂，究竟是他幻想的太美好，還是那個男人太會僞裝？
現在卻是什麼都明白了……
因爲那個男人從來就沒喜歡過自己。
呵，可笑他還天真的認爲身邊只要有了這個男人的陪伴就算流浪至全世界都無所謂呢。
只想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呢……呵呵……
縮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徐樂苦笑，難怪當初肖辰一次次的提醒他不要太過天真自信了，張強是絕對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張強有他自己的生活，而他徐樂是永遠不可能踏進去的，即使曾經有過一絲可能，可這一切都隨着張長鬆的死而變成了絕望。
不懂當初在醫院看到的那滿眼絲毫未掩的冷漠和疏離是何意義，如今終於明白了，原來那是恨啊。
恨他，恨他不懂事，恨他沒心思，恨他隨心所欲。他是恨自己的，恨自己害死了他僅剩的唯一一個親人。
徐樂猛的捂住了嘴，身子瑟瑟發抖，如果那個男人真的這麼恨自己，那他之後對他所做的事又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態呢？報復，抑或是毀了他……
……
好，好，哥哥，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