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張長鬆今晚又犯病了,口中不停嚷着他那已經死去整整十二年的老婆王芳,什麼你倒是撒手走了留給他這麼個爛攤子這麼多年,好了,如今他也終於要走到頭了之類的胡話。
張強在一邊沉默地收拾等會兒要閘水的東西,既然決定留下來那有些農活就必須得做,稻穀差不多曬完進倉了,那接下來就得種麥子了,栽菜籽,還得種些蔬菜,否則他就要成遊手好閒之人了。過去這些農活他都不會做的,也沒必要做,家裡就一個張長鬆,一年一季豐收回來的稻穀足夠他吃一年,平時再種點蔬菜拿到街上去賣,日子倒也過得去,何況張強每年走時都會給張長鬆留一筆錢,這些足夠他生活過得充裕了。
可以說,這麼多年了,張長鬆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提到他媽竟然是在他犯病的時候。他十二歲離家,到現在也有十二年了,這麼多年他並不常在家,一年也回來不了兩次,和張長鬆相處的時間自然也不多,每次都是匆匆回來然後又匆匆離去,從來沒有多留一刻的時候,父子倆之間似乎已經沒了共同語言。
一個人拄着柺杖在那兒嚷了好一會兒,張長鬆才蹣跚着進屋去睡了。張強關了屋裡的燈,在腰上別了一把手電筒抱着閘水板子朝外走去,還沒走遠他就隱約感覺身後有一道黑影。轉身,空蕩蕩的鐵門處什麼也沒有,張強皺眉,他的感覺沒錯,那兒一定有什麼東西!單手把閘水板子夾在胳膊下,張強抽出腰上的手電,打開。
還是什麼也沒有。
這就怪了,難不是真撞邪了?不好意思,他張強從小就不信鬼佛,唯心唯物他都不信。索性張強膽兒大,要是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跑路都來不及又怎麼會繼續轉彎去探險呢?
張強手中的手電不大,但那光實在不弱,一道強勁的白光直直射過去。一張蒼白小臉赫然闖入強光之中,一雙來不及閃躲的黑亮眼睛被逮個正着,似乎被小心翼翼掩藏住的恐懼因突然暴露無遺,整個人頓時都慌了。
……
張強挺無語地看着蹲在自家牆邊拐角處的小孩,那小孩蹲在那兒,雙手環抱着自己,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麼,若不是他的手電照過去,那小孩不知道還要發多久的呆。
“徐樂?”雖然已經十分肯定是那個小孩了,張強還是試着喊了一聲,這大半夜的不在家呆着跑到他家門口蹲着是怎麼回事?今晚若不是他要出去閘水看見了,這小孩該不會就這麼傻愣愣地呆一整夜吧?這是出了什麼事……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你爸媽……”
直覺以爲是徐江海或者宋紅英出了什麼事,否者那小孩怎會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模樣?自從上次瀾河漲水事件,張強算是有點清楚徐江海夫妻倆在徐樂心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還沒等張強說完,徐樂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嗖地一聲站起來,不管不顧一頭扎進了張強的懷裡。
措手不及。
張強手裡還抱着板子和電筒,被這小子莽莽撞撞地衝過來差點站不穩腳,身子稍稍朝後仰了仰,感覺懷裡的小孩只是用力的抱着自己,把自己的臉蛋死死地埋進自己的懷裡,整一副鴕鳥樣。
“……發什麼了什麼事?”張強輕聲問道。
徐樂只管嗚嗚搖頭,什麼也不說,手下的勁又加重了幾分,像是要藉此來發泄什麼似的。
徐樂既不說話也不撒手,張強也沒有辦法,索性放下手裡的板子和手電,稍稍側了身子,遮住了低迷的夜光,鬆鬆摟了小孩的身子,輕輕地拍着。
徐樂人不高而且還瘦,瘦瘦小小的,和身材高大結實的張強一比較,真的挺像小孩,從張強身後看過來,徐樂被他擋個徹底,完全不用擔心這時候會不會有人突然出現看見倆男人抱在一起的詭異場景。
倆人在黑暗的拐角處默默地抱了好一會兒,直到徐樂悶悶地宣泄差不多了纔在張強懷裡動了動,先是吸了吸鼻子,再不着痕跡地往那衣服上蹭了蹭,想要離開,可壓在自己身上非但絲毫未減而且還加重的力道不允許,徐樂扭了扭身子,有些惴惴地擡頭望去。
一抹黑,除了一雙賊亮賊亮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徐樂像是被懾住了一樣,只能怔怔地看着。
張強的眼一直就沒離開過懷裡小孩的身上一秒,所以徐樂那一系列的小動作都盡收眼底。
大手扣上了徐樂的腦袋,眼底是複雜的□□,理性在說我這是在給小孩減輕壓力,理智也在告誡他千萬不能往前壓。
眼眶還紅紅的,看來真是受了什麼委屈。
“聽話,告訴哥哥,寶貝兒這是怎麼了?”
剎那像是回到了九年前,少年時候的張強抱着七歲的自己坐在他的腿上,喃喃低語哄到:“寶貝兒乖,寶貝兒不哭,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寶貝兒樂樂了……”
眼驀然睜大,淚水靜靜地滑下面孔,毫無保留。
“哥,哥哥……”
“嗯,我在。”
“哥哥……”
“嗯,我在。”
除了不停地說我在,張強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懷裡這個顯然受了極大委屈的小孩了,想用嘴脣吻去那道道晶瑩,想要擁吻他,想要用身爲男人的方式去強勢的安慰他,可是不能。
徐樂不懂,可他懂,也正因爲他懂,他纔不能就那麼隨便邁出那道坎,如果無法接受,那一旦打破彼此之間那份單純的信任和依賴將是一輩子的痛。
徐樂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心裡有些窘迫,多虧現在夜黑天高的看不清,否者讓人看見他這眼淚鼻涕的糗樣他還要不要活了。
出了門,徐樂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總覺得去哪兒都不對勁,腳下似自有意識一樣,一個人晃晃悠悠的何時走到張家他都不知道,因爲知道這兒有那個男人。每家每戶這時候的門都關着,人們看電視的看電視,睡覺的睡覺,間或能聽見從裡面傳來的嬉笑聲和狗叫聲,外面那是一個人都沒有。徐樂沒發覺自己就像一道幽靈一樣晃到了張強家。
這段時間他來張強家實在頻繁了一點,當然,這是和他過去幾年相比,好像自從這次張強回來,他總是埋着一股傻勁朝這裡鑽。張家的大紅鐵門也緊閉着,豎着耳朵聽了聽,裡面一點聲響也沒有,大概是睡了吧,也是,都這個時候誰還會在外面呢。
徐樂還一點也不想回去,在外邊散散步多好啊,過去他也有過飯後在外邊跑一圈再回去睡覺的時候,所以徐樂一點也不擔心他父母着急什麼的。
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周圍黑魆魆的,什麼也看不見,徐樂挨着牆根兒坐下,使勁睜大雙眼才能勉強看清前方三米之處。明明怕黑,可他就是不想回去。
黑夜中人的感官會變得異常敏感,一點風吹草動能讓人後背的汗毛立馬豎起來。
“吱”一聲沉重年久鐵門聲驟然響起又消失,餘音不斷,感覺是砸在人的心上。
徐樂瞪大了雙眸,看着一道高大身影出現又走遠,張了張嘴一時竟然喊不出口,心下驟然緊縮,沒來由的酸脹難以平復。
呆了,愣了,無法反應。
“徐樂……發生了什麼事……”
低低沉沉的輕言,讓徐樂驀然明白了今晚他爲何寧願冒着黑夜也要守在這裡。想看這個男人還在不在,想聽這個男人的聲音,想像過去一樣受了委屈就躲進那個人的懷裡。
想哭,即使今天被顧校長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提名,指着自己說作弊;隨後被帶到校長辦公室教育,班主任不信任自己的時候,他都沒想過要哭,笑話,再難過再不平等咱也不能丟了面兒是不?可是就在方纔那一瞬間,聽着那熟悉的低沉溫言,原本被自己掩藏的很好的委屈就那麼如同開了閘的洪流奔涌而出,無法控制。
“嗚嗚,哥哥,他們都不相信我,我,我沒作弊……”
說實話,眼前小孩該是傷心的厲害,哭得很激動,連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緊握的雙拳青筋暴露,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道。張強趕緊拍了拍小孩的後背,給他順氣。
把人帶往角落裡帶了帶,形同一個虛影。張家這拐角處有個特別之處,兩面牆的銜接之處是呈凹陷狀的,此刻徐樂被張強帶着嵌了進去,拐角處的折射的陰影剛好把倆人遮的嚴嚴實實。
張強把小孩虛虛壓在裡面,聽着小孩喋喋訴說着委屈。
“我本來都快想出來了,正要寫,誰知顧校長突然走進來,他什麼都不多說,一進來就說我作弊,還隨便撿了張紙就指正是我寫的,可我連自己的都還沒寫完,又怎麼會去寫那紙條呢?”
“憑什麼說是我呢?有誰看見是我寫的嗎?”
倆人捱得很近,徐樂壓根沒發覺他們此刻的方位是何等微妙,這麼站着有些累,徐樂索性朝後一仰靠在了後面的牆上,而且他也只當張強是爲了找個舒服點的地方和他說話。
“最最可氣的是我們班主任,張哥你不知道,周老平時對我們還算好,也很關心我們,我們也都喜歡他,我是壓根沒想到他會在那個時候不相信我,寧願去相信顧校長的片面之詞……”想到這裡徐樂就來氣,要不是周老那時候剛好走到自己的座位旁,顧校長說不定也不會一眼就逮到他那兒去啊。
倆人離的很近,近的甚至可以呼吸到彼此的呼吸,說來也奇怪,徐樂對其他人的接近那是從本能上排斥,就算是王柯也不例外,否者小時候一起睡覺時徐樂怎麼會迷迷糊糊的就把人給蹬下牀了呢?可這張強貌似是個例外呢,非但不反感,甚至還很喜歡縈繞在倆人之間的那股淡淡的青草味兒。
伴隨着徐樂的小聲嘟嚷,那小巧挺拔的秀氣鼻子一動一動的,像某種動物。
“你也喜歡他?”
“啊?”突然不協調的問話讓徐樂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雖然覺得這話問的有些突兀,徐樂還是很肯定地點點頭,“是啊,喜歡啊,沒人會不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