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巧珠雖然剛剛跟吳承鑑吵架,但要她再與吳承鑑正面槓是實在不願意的,然而蔡母那句“耽誤了光兒的前程小心他長大後怨你”還是把她給擾動了,但凡爲人父母的,一遇到兒子的事情都容易失去平衡,更別說光兒是獨子,而她是寡母,因此只要觸及到光兒的切身利益,蔡巧珠就很難冷靜。
當下叫來吳六商量,吳六看了蔡母一眼,說道:“這事最好還是昊官能點頭。繞過昊官,直接去找宗親,總是不好。”
蔡巧珠也覺得應該如此,便道:“好,那…”她本想說請昊官過來,但想想剛發生不久的叔嫂衝突,忽然不大願意與吳承鑑相見,便道:“你代我去說。”
吳六本來覺得這事最好還是蔡巧珠親自與昊官說,但也想想吳承鑑怒惱離去的事情,自己去做個緩衝也好,免得又吵起來,叔嫂之間沒個調和,便答應了。
他到了日天居那邊,吳承鑑卻不在,葉有魚道:“昊官在商功園…”瞥見吳六的神色,問道:“是有什麼話要說?”
吳六道:“是。”卻不肯就說是爲了什麼。
葉有魚怕又有什麼事情惹了吳承鑑傷身體,就說:“我跟你走一趟吧。”
兩人到了商功園,吳六請了安後,纔將事情給提了個頭,吳承鑑正爲着澳門的事煩着呢,一聽蔡巧珠又提給光兒加官開祠堂告慰祖宗,怒躁一下子給點燃了,跳了起來,怒道:“消停沒半天,這又是誰給出的餿主意了!我知道了,大興街那邊又來人了是不是!”
吳七剛剛回來,在碼頭沒少聽船頭抱怨,就搭腔道:“大興街蔡老太剛剛是來了…”
吳承鑑大怒道:“我就知道,肯定又是這個老虔婆,放着好好的安心日子不過,就是喜歡跑來我們吳家攪風攪雨!這是準備把我們吳家搞亂是不是?這是準備把我們吳家搞散了是不是?我就不明白了,把我們吳家搞亂搞散了,她又有什麼好處!”
他怒火沖天,旁邊葉有魚聽得暗暗叫苦,心想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再怎麼生氣,也不應該當着衆人的面罵大嫂她娘,若是傳到大嫂耳朵裡,讓大嫂怎麼自處?然而等聽到吳承鑑把“老虔婆”三個字罵出來,她想要拉住也已經遲了。更何況吳承鑑牛脾氣一發作,除了周貽瑾,旁人誰也按不住他。
吳承鑑怒氣已盛,不管不顧地就把吳六給趕走了:“滾,滾!吳六我跟你說,好好看住梨溶院的門戶,沒事別讓不三不四的人進門。光兒的事情我自有主意,你們都別再給我添亂了!”
吳六也從沒被吳承鑑這麼發作過脾氣,一時間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又有些惱,然而他畢竟不是刻薄的人,回梨溶院的路上已經把心情給收了,心想:“大少奶和昊官的關係已經很緊張了,不管怎麼樣,我不能火上添油。”
還沒到了,就看一羣人在前面走過,前面三四個丫頭,後面四五個小廝,中間卻是徐姨娘——隨着葉有魚在吳家地位鞏固,宜和行勢力蒸蒸日上,徐姨娘在葉家也越過越好,兩年過去,人反而顯年輕了,這時前擁後簇,緩緩向日天居而去,好一派歲月靜好的富貴排場。
吳六看在眼裡,再想想蔡老太太一個人來還被船頭說閒話,又憋了一股氣——他不是爲蔡老太太不值,而是下人給蔡老太太臉色看,那就是衝着蔡巧珠去的啊。如果是下人不懂事也就算了,今天吳承鑑還說什麼來着?
讓他“好好看住梨溶院的門戶,沒事別讓不三不四的人進門”!
回到梨溶院,他只對蔡巧珠說:“昊官不肯。”
蔡巧珠皺眉道:“不肯?”
蔡母道:“看吧,我就說!人家要爲兒子考慮長遠,就怎麼都要攔着光兒的。”
蔡巧珠深呼吸了兩下,說道:“罷了,我親去跟他說說。”
“大少奶,別去。”吳六攔住道:“昊官正氣頭上呢,你這會去沒好話。”
蔡巧珠道:“氣頭上?他還生什麼氣?你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吳六道:“我怎麼會說不該說的話,就只是跟昊官講,大少奶說了,光少還是得開祠堂,告慰列祖列宗。話還沒說完呢,昊官就很生氣了。”
蔡巧珠道:“你將他的話搬來給我聽。”
說起搬話,吳六就支吾了起來。
蔡巧珠在外事上見識有所欠缺,但理家多年,內事精通,宅子裡頭哪個下人的小心眼能瞞得過她?見吳六支吾,就追問道:“昊官說了什麼話了?”
吳六遲疑着,不開口。
蔡巧珠便把跟着吳六去的一個小廝點了出來,道:“你來說,昊官說什麼了,給我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那小廝看了吳六一眼,蔡巧珠喝道:“看吳六做什麼!看着我的眼睛,給我直說!”
她雖然性子溫柔和順,畢竟是當家多年的女主,積威不淺,那小廝又是從老宅跟過來的,不敢違拗,當下斷斷續續將吳承鑑的言語給搬了一遍。
蔡母聽吳承鑑罵她老虔婆,又羞又惱,捂住了臉。
蔡巧珠更是氣得渾身發抖,怒道:“好啊好啊,原來我阿孃都不能來看我了。不三不四的人不能上門!這是要軟禁我嗎?連翹,碧桃,跟我走,去日天居,我倒要問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碧桃甚是憤怒,連翹卻拉住了蔡巧珠,吳六擋住道:“大少奶,別去啊!現在都在氣頭上,話無好話,再說下去,肯定要傷了和氣。”
“和氣,和氣!”蔡巧珠大怒道:“現在還有什麼和氣!我今天不去跟他說個明白,往後我在這個家還怎麼住!是不是我孃家人今後就不用上門了?是不是我和光兒今後沒他吳承鑑允許,就不許見人了!”
她舉步便走,吳六再攔,連翹再來,蔡巧珠怒道:“你們也都向着他是不是?都準備幫他來軟禁我是不是!”
吳六連翹大驚,就都不敢攔拉了。
蔡巧珠火燒三昧,直撲日天居而來,後頭吳六連翹碧桃都要小跑着,跟了一堆的梨溶院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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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天居那邊,吳承鑑發過脾氣之後,人冷靜下來就後悔了,知道自己再惱蔡母也不該當衆那麼罵,就想着怎麼去給蔡巧珠道歉。只是恰好徐姨娘來,他一時只得先奉着這邊。
葉有魚調了一碗冰糖燕窩讓他降火,徐姨娘也在旁邊勸了兩句好,吳承鑑心不在焉地端在手裡,便聽外頭動亂起來。遠遠的就聽見人叫:“大少奶,大少奶…”
春蕊道:“我去瞧瞧。”
走到園門就撞上蔡巧珠,春蕊道:“大少奶…”已經被蔡巧珠喝道:“滾開!”
春蕊再想不到一向溫文的蔡巧珠迎面就會說這樣的話來,嚇得往旁邊讓,蔡巧珠已經衝了進來,後面跟着一大幫人,有梨溶院的,有擋不住蔡巧珠跟着進來的。
夏晴迎上去道:“大少奶,這是…”
又被蔡巧珠指着道:“你一邊去!”
葉有魚在裡頭已經聽到了動靜,對尷尬在一邊的徐姨娘說:“娘,你先回避一下。”
徐姨娘點頭才走,蔡巧珠已經衝到玫瑰花圃邊,望見吳承鑑,指着叫道:“吳承鑑,出來!”
吳承鑑呆了呆,放下了碗,愣愣走了過來。
蔡巧珠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說,老虔婆三個字,是不是你罵的!讓吳六看住梨溶院的門戶,別讓不三不四的人進門,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吳承鑑向旁邊吳六看去,蔡巧珠提高了聲音:“看誰啊!你就說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吳承鑑吞着苦水,卻無法否認。
“好啊,好啊,那就是沒傳錯話了!”蔡巧珠眼睛一紅,淚水就流下了:“行!我大興街蔡家,原本配不上你吳家。我們小門小戶的,原本就不三不四,不是上四家、上六家的大保商,哪裡配得上你吳家勢與潘齊、威壓粵海的高門大戶!”
這話把葉有魚也刺到了,刺得她在旁邊都站立不安。
吳承鑑急了:“大嫂,我沒這意思!”他在外頭威風八面,連吉山、廣興都是毫不示弱地嗆回去,但遇上蔡巧珠發火,卻是一句硬話也不敢回。
“沒這意思,那是什麼意思?”蔡巧珠道:“我人還沒長足就進了你吳家的門,這些年來,養兒育兒,侍奉翁姑,不敢說做得多好,至少也還算本分,你哥哥活着的時候,一輩子沒嫌棄我半句!公公還在的時候,也沒指摘我一點不是。如今好了,你當家了,倒是開始嫌棄我了,如今是我孃家人都不能來了是不是?”
吳承鑑急道:“我,我…我不是這意思!”
蔡巧珠道:“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是什麼意思!你倒是說啊!”
吳承鑑情知自己失言,一股氣塞在了喉嚨口,這當口辯才全失,無以辯解。
蔡巧珠道:“沒得說,那就還是這個意思了!其實你也不用把話說的那麼難聽,真有什麼想法,你吱一聲,我們母子倆避着你總行了吧!不用老虔婆、不三不四地罵人。我沒了丈夫,可還有兒子,這輩子都是吳家的人了,回不了大興街的!吳家園住不起了,我帶着光兒到吳家的老祠堂裡,借一片屋檐也能容身。”
吳承鑑被說的眼睛都紅了,又覺得頭頂心發熱,跳腳道:“不是,不是!我…我是說錯話了!我不該說那話,行了吧!”說着狠狠甩了自己巴掌:“我混蛋!我胡言亂語!我忤逆嫂子!我不孝不恭!”
他說一句,甩自己一個巴掌,連甩四個巴掌,下的還是狠手,把自己的臉都打出血絲了。嚇得所有下人都後退了幾步,葉有魚驚惶上前,拉住了吳承鑑的手,跪在了地上叫道:“大嫂,大嫂!昊官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他就是火燒了頭才亂說話,他對你心裡怎麼樣,大嫂你能不清楚嗎?你這麼說,叫他以後怎麼做人啊!”
蔡巧珠對吳承鑑原極疼愛,也是這段時間積鬱甚久,被怒火點燃爆發纔會如此,然而看到吳承鑑把自己打得血絲都出來了,一個心疼,心又軟了,說道:“好,好,如果真是誤會,那今天的話就算我說重了你,回頭我去公公婆婆的牌位前悔過。我現在只問你,光兒開祠堂告慰列祖列宗的事情,你這麼說?”
吳承鑑雖被蔡巧珠的怒氣與失常驚得心驚膽戰,但提起這事,態度又變得剛硬了,知妻莫若夫,葉有魚看到吳承鑑的神色就知道他的意思,趕緊拉了拉吳承鑑,要他別再這時候火上添油,哪知還是攔不住,吳承鑑已經擡頭道:“這事不行,沒得商量!”
蔡巧珠原本打算只要吳承鑑退一步,雙方便可和解了,不料又被吳承鑑直接拒絕,這下子原本要熄滅的火焰再度復燃,纖指指着吳承鑑道:“所以你是打定了心思,一定要攔着光兒是不是!”
吳承鑑道:“我這麼做,就是爲了光兒好。”
“你…你…”她剛纔爲了蔡母罵吳承鑑時,還能尖酸言刻薄語、如珠滾如雨下,可涉及到了兒子,反而說不出話來了,千言萬語,堵在了喉嚨裡頭,不知不覺中伸出了手,啪的一聲,打在了吳承鑑的臉上。
這一打,周圍人都驚呆了,連葉有魚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但蔡巧珠和吳承鑑兩人反而都靜止住了,彷彿時間停了。
忽然蔡巧珠用沾了吳承鑑臉上血跡的手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中狂涌而出。
吳承鑑恍若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疼痛,叫道:“大嫂…”
蔡巧珠連連搖頭,碎步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