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珪畢竟是一代帝師,行事大氣。
他不怕吳承鑑能跑到哪裡去,所以也就沒限制他的行動。
吳承鑑這邊,因爲有上一次懸崖邊上翻盤的不遠殷鑑在,又怕了他睚眥必報的作風,所以滿西關的人便都忌憚着,一日不見塵埃落定,便也不敢如上一次般馬上變臉。
故而吳承鑑順順利利地就從神仙洲回到了西關老宅。
吳達成已經去了河南島做管事,新的門房是他女婿,這時也都已經聽到了消息,看見了吳承鑑,想問又不敢問。
吳承鑑換了衣服,先去看看大哥,這時天色尚晚,院子裡卻還點着燈,吳承鑑進去看了吳承鈞一遭,這纔回到院子裡,坐在了蔡巧珠旁邊。
蔡巧珠將人都遣走了,這才問:“又出事了?”
吳承鑑點頭:“是。”
蔡巧珠道:“比上次的事情如何?”
吳承鑑道:“可能還要麻煩一點。不過這一回,興許禍不及妻兒老小,興許我一個人能頂下來。不過宜和行的大買賣,怕就要執笠了(粵語詞,收攤、破產了的意思)。”
蔡巧珠道:“這是什麼話!三叔你是當家,你若真的…覆巢之下,哪有完卵?”
“我已有安排,當然最後是否順利還要看運氣。”吳承鑑道:“再說,這只是最壞的打算,不到最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總之嫂嫂你安心照顧我大哥,外頭的事情,我會頂着。”
安撫了蔡巧珠後,吳承鑑纔來到後院,吳國英這時也沒睡,已經在那裡等着了,吳承鑑就知道他已得了消息,不悅道:“誰亂嚼舌根了,讓阿爹覺都睡不好!”
蔡巧珠那邊他一直有通聲氣,但吳國英這邊他卻是一直瞞着的,就是不想吳國英再勞心。
吳國英搖頭:“你爹我就算再不管事,畢竟也有幾個老夥計的。我平時也不是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只不過知道你一定能處理,但這次…昊官,你跟我說吧,你到底是怎麼得罪兩廣總督的?破家的知府,滅門的縣令——何況是兩廣總督!那是真的伸伸手指就能碾死我們的,你怎麼會逼得他動用這麼大的陣仗?”
吳承鑑自嘲地笑道:“我們吳家算個什麼,去年冬天那麼大的勢,全都是狐假虎威,在真正有權勢的人那裡,那就是一張一刀下來就扎破的虎皮。我也不是想惹事情,只不過…既然上了和珅的船,得了他的好,就得跟着承受他的壞啊。”
吳國英哦了一聲,道:“摟草打兔子,和珅是兔子,我們就是那叢草。”
吳承鑑笑笑道:“差不多,不過被順手割掉的也會是我們。”
吳國英看着小兒子這時候還笑得出來,長嘆一聲,說:“從聽說新皇帝登基那天開始,我就知道…唉,朱珪打和珅,如今不止是兩個大臣鬥爭這麼簡單了,這次的事情,可不只是朝堂政爭,怕還要牽涉到新舊兩個皇上的爭端。事情一牽涉到大內,那就兇險得緊了。”
“還好。”吳承鑑道:“朱珪畢竟是清流。回頭只要我抵死不認,他最多也就是要了我的腦袋,封了我們宜和,盜竊御物罪過雖大,卻也不會抄家滅門。”
吳國英聽了這話,猛地咳嗽了起來,吳承鑑那句“也就是要了我的腦袋”說的輕巧,但吳國英聽了卻心裡無比難受,然他畢竟是一代商行開創者,知道這時不是兒女悲慼之時,心思便又轉到大事上來,道:“你打算自己扛?”
吳承鑑道:“如果我全部扛下來,死的就只是我一個人,和珅明面上會落井下石,暗中卻還會保我們吳家的身家性命,以防我狗急跳牆。但如果我胡亂攀扯,不管最後朝廷那邊是什麼結果,我們吳家卻得註定要族滅了。”
吳國英道:“難道就沒有其它辦法了嗎?”
吳承鑑沉吟半晌,才道:“貽瑾還有後手,不過還有一兩個難關要過,能不能成,可懸得很。最麻煩的,是如今朱珪勢大,眼看連廣州將軍都縮頭了,在這廣州地面上,和珅的手暫時怕是伸不進來了。沒有這個後援,貽瑾就算有千般謀算,也都將以卵擊石,蔡清華就算智謀不及,也能以力破巧——就像剛纔一樣。”
吳國英道:“若到有必要的時候,我這把老骨頭…”
吳承鑑笑道:“阿爹,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這把老骨頭,人家看不上!您就好好頤養天年吧。我和大哥雖然都不能給你養老送終,但我們都有後了,往後的十幾年吳家一定會很艱苦,但有了血脈傳承,吳家也就有了指望,阿爹你說對嗎?”
吳國英雖然焦慮於吳承鑑的生死禍福,但想到光兒和葉有魚肚子裡的孩兒,眼前便看到了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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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撫好了吳國英之後,吳承鑑便離開了西關老宅,坐船渡江,直接回到吳家園日天居。
到了日天居,天已矇矇亮,這邊也已經聽到了消息,春蕊等一夜都睡不着,看到吳承鑑,眼睛都紅紅的。
吳承鑑道:“三少奶呢?”
春蕊不好開口,冬雪道:“姑娘昨天說,不管發生什麼,她都要把覺睡滿了再說,所以現在還在睡覺呢。”
吳承鑑聞言大笑道:“這纔對!我這個老婆,果然懂得輕重緩急。”對春蕊道:“去弄點吃的來,跑了一個晚上,你家少爺餓了。”
春蕊揉了揉眼睛,趕緊去整治湯點。
吳承鑑一邊等着,一邊閉目養神,直到湯點端上來,他旁若無人地就吃喝起來,吃到一半,才見葉有魚不施粉黛地走出來,道:“回來了。”
吳承鑑道:“坐,一起吃吧。”
葉有魚道:“最近常犯惡心,這些不合我胃口。你吃吧。”說着就在他對面坐了,吩咐冬雪另外整治一個粥品。
旁邊再無人時,葉有魚道:“事情很大?”
吳承鑑道:“這次的事情比上次的大,但事態略有不同,若到最壞的時節,我一個人能全扛下來。你這邊,吳家園也許就不能住了,但我有安排,富貴日子過不起,小康日子還是行的。”
葉有魚道:“有我能幫忙的地方不?”
吳承鑑道:“你好好養胎,不要胡思亂想,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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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撫好了妻子,他這纔到商功園來,坐到了園中的躺椅上,整個人一下子就癱了一般,吳七一路跟着,一路都沒說話,這時再忍不住,說道:“昊官,你就睡一覺吧。睡一覺吧!你一個晚上都沒合過眼了。”
他畢竟是從小跟吳承鑑長大的,猶如手足一般,吳承鑑雖然一些事情沒告訴他,但他也能猜到吳承鑑的心情,眼看他連夜奔波,安撫蔡巧珠,安撫吳國英,安撫葉有魚,看似笑容掛臉,實際上是把壓力都扛自己肩頭上了,因此忍不住心疼。
吳承鑑對吳七便沒瞞着什麼,道:“若待會有人來抓我,叫人不用抗拒,免得生出事端。”
跟着便長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吳承鑑有個好處,雖然處在巨大的壓力之中,卻還能夠睡覺,這般睡了有一個多時辰才醒來,睜開眼睛,就看見夏晴輕手輕腳地在放簾子,便猜剛纔是有日光落到自己臉上了。
吳承鑑道:“把簾子打開吧。”
夏晴哦了一聲,拉開了簾子,眼前陽光耀眼起來,吳承鑑道:“中午了啊。”夏晴近前說:“那個短腿番牛皮來了,見不見?”
吳承鑑一聽,就知道是短腿查理,因爲他喜歡跟丫鬟們吹牛皮,所以被夏晴叫做短腿番牛皮。
“他回來了!”吳承鑑有些意外,忙道:“快讓進來吧。”又說:“讓廚房準備好吃的拿上來。”
不一會,短腿查理就溜進來了,一邊走一邊跟引路的小丫鬟開葷笑話,把小丫頭說的頭都快低到胸脯裡頭去了。
吳承鑑笑道:“你這張嘴,怎麼沒在海上讓船長給縫了。”
短腿查理嘻嘻笑着:“海船上的人,個個的嘴比我還葷呢。要都縫起來,滿船的人就都不能吃飯了。”
夏晴已經讓丫鬟擺上了許多點心,又準備了一杯加了奶的雲浮紅茶,短腿查理也不客氣,抓起點心就吃,端起茶杯就喝。夏晴呸道:“你這張番牛皮,好歹也是昊官手底下的大幫閒,怎麼一副餓死鬼的樣子,去了外頭讓人瞧見,別人還當昊官虧待了你呢。”
短腿查理嘴裡嚼着東西,含含糊糊說:“夏晴姑娘你哪裡知道,廣州這邊的美食世界第一!我在海上就沒一口好吃的,到了英國,也是天天土豆麪包半生牛肉,以前沒覺得怎麼樣,但在廣州住了這幾年再回去怎麼可能習慣,我可餓了大半年了,和餓死鬼也沒什麼區別,天天想念廣州的美食。”
夏晴哈哈笑了:“你這個番牛皮,吹起牛來和真的一樣。”
“不是吹牛,不是吹牛。”短腿查理說:“沒到過廣州的人外國人,不知道東西能這麼好吃。沒去過英國的廣州人,不知道東西能那麼難吃。”
夏晴畢竟是廣州人,聽一個外國人讚美自己的家鄉,不管他是誇張還是說真的,心裡總是高興,嘻嘻笑了兩聲,又去小廚房拿多一些精緻的糕點過來給短腿查理加餐。
吳承鑑等短腿查理七八樣點心下肚,這才道:“這一趟回歐洲,我以爲你至少要兩年纔回來呢。”
短腿查理笑道:“事情辦得順利,所以就提前回來了。昊官,這次我帶了兩個人來,你什麼時候方便見上一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