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鑑也不知道自己在時明時暗的走廊、園徑、碎石路走了多久,總之穿過七八個門,纔來到來到一個院子裡。
“等着。”小廝吩咐道,進去了。過了一會出來:“進去吧。”進去之後,只見內裡一間廳堂,一擡頭,只見匾額上寫着“安善堂”三個字,劉全站在匾額下,輕聲道:“昊官,好久不見啊。你倒真是義氣啊,爲着一個師爺,還真捨得下偌大的家業,就真敢來了。”
吳承鑑微微含笑:“我便是不爲貽瑾而來,中堂大人要我來時,我難道還能躲過去?”
劉全笑道:“躲是肯定躲不過去的,只是要多費老夫一番手腳。”
“所以我就直接來了啊。”吳承鑑說:“這樣我能早一點見到貽瑾,廣州那邊的人也會認爲我夠義氣,全公這邊則少費一些功夫,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爲呢?”
劉全哈哈一笑,卻不敢大聲,唯恐傳到裡頭去,招呼吳承鑑道:“走吧。記住,長話短說,廢話不說——中堂大人沒功夫浪費。”
吳承鑑道:“我明白。”
劉全掀開布簾,吳承鑑跟着進去,一進門,但見裡頭燈火通明猶如白晝,一個身姿挺拔、英俊無疇的中年男子站在在那裡,他面前一張好大的書案,右邊邊擺着一堆沒處理的文件,左邊擺着一堆處理完的文件,一個小廝在邊上磨墨,兩個丫鬟一個站在右邊取文件給和珅,一個站在左邊取文件整理好。三人除了幾個機械的動作之外都是目不斜視,又像又聾又啞。
吳承鑑進來之後,劉全朝案前一側指了指,他便只好站了過去,劉全瞪了他一眼,吳承鑑便只好跪了下去。
和珅似乎就沒見到他進來,又處理了四五件事情,這才擡起眼來,瞥了吳承鑑一眼,道:“擡頭。”
吳承鑑把頭擡了起來,這是第一次與和珅對視,就近這一看,心想:“這就是和珅!果然長得好。就是這個樣子,好像很疲倦。”
卻見和珅笑了起來:“你就是吳承鑑?果然長得好。就是這副樣子,刻意了些。”
吳承鑑道:“多謝中堂大人誇獎。”
和珅道:“跪在這裡跟我說話還能不卑不亢,好久沒見到你這樣的後生了。”不等吳承鑑迴應,就道:“說吧,求見我什麼事。”
一邊說着,一邊又接過一份文書看。
吳承鑑道:“中堂大人讓我上北京來,又是爲什麼事情?”
和珅拿過文書的手一停,臉色也微微一沉,他沒說話,但那意思已經很明顯:聰明人別說多餘的廢話!跟我打機鋒你不夠資格。
劉全在旁邊也有點急了,輕輕爽了爽喉嚨作個警示。
吳承鑑便略略摸到了對方的性情,說道:“求中堂大人高擡貴手,網開一面。”
和珅並不搭腔,只是站在那裡,繼續批閱公文。屋內並非沒有椅子,然而坐得舒服了,就無法排遣睏倦。因此他站在那裡,執筆辦公,卻流露出了些許武人的威武。
吳承鑑猶豫了下,又道:“小人不敢奢求別的,只求中堂大人能給我家人一個平安。”
和珅仍然沒有反應。
吳承鑑調勻了一下呼吸,說道:“吳家願盡獻家財,只求能夠家小平安,躬耕度日。”
和珅仍然沒有反應。
吳承鑑深吸一口氣,道:“和大人如果還不解氣,就把我殺了吧,錢我不要了,命我也不要了,只求和大人能放過我的家人。”
和珅終於停了筆,擡了頭,盯着吳承鑑道:“我要你的錢幹什麼?我自己沒有麼?要了你的命,對我又有什麼用處?”
吳承鑑聽了這話,便知今日之事難以善了——吳家所有的只是錢,他吳承鑑能捨的只是命,這兩樣和珅都不稀罕了,自己便無以乞求了。
沒有賴以交換的東西,剩下的就只能仰望對方的施恩——而仰賴施恩,那便是生死在人不在己。
和珅又在文書上畫了兩畫,結了一件大事,左邊的丫鬟將文書接過去,和珅將筆一擱,說道:“你在廣東替我辦事,也有兩三年了,賓主一場彼此不容易,我就給你一條活路吧。”
吳承鑑聽了這話,匍匐在地。
和珅道:“外頭天天都有謠言,說我和珅鉅貪,說我和珅家財萬貫,說我宅子裡金堆銀堆,珠寶滿庫,呵呵,卻沒人知道我手裡頭最值錢的,不是這些。”
吳承鑑心頭一沉。這些…可不是他願意聽到的話了。
和珅話鋒一轉,道:“你查過我的產業,對吧?”
哪怕這些年已經歷練出了過人的城府,吳承鑑的身體還是忍不住微微一顫。
和珅笑道:“雖然你觸碰到的,不過是我最外面的一層皮,不過能碰到這層皮,算是你本事,敢碰這層皮,算是你有膽!”
他語氣平和,甚至臉上還帶着微笑,但那三個佯裝聾啞的丫頭小廝都已經忍不住牙齒暗顫,就連劉全都暗中心驚。
攝政者殺人,莫說動手,連言語都不用一聲的,只要他心裡起了殺機,跪在地上的人就活不了了。
吳承鑑連呼吸都屏住了,這話沒法接,也不知道怎麼接。
不料和珅眼眸之中,殺氣一點都沒有,反而讓人莫測高深地說道:“你現在是…是哪一部的郎中來着?”
吳承鑑道:“戶部。”
和珅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的接話,自顧自道:“我回頭讓人給你升兩級,你上來北京吧,我交個差使給你做,等做好了,別說一家子的平安、性命了,榮華富貴,也在指掌之間。”
劉全大爲詫異,他自以爲最能知道和珅的心思了,這一次也大出意料之外!和珅居然不打算懲處吳承鑑,甚至還要擡舉他?便是旁邊那個小廝,也忍不住眼角稍稍瞥了吳承鑑一眼,眼神中充滿了羨慕。
屋內則忽然靜了下來。和珅沒再動公文,靜靜地等待着吳承鑑的回答。
吳承鑑屏住呼吸良久,忽然擡起頭來,望向和珅,這是兩人第二次對視。
劉全心中一驚,萬不料吳承鑑竟敢自作主張地擡頭,甚至在沒得吩咐的情況下,敢跟中堂大人對看!他見過多少達官貴人,甚至貝子貝勒,可沒人敢這樣過——尤其是最近這一年。
吳承鑑卻平靜地又深沉地與和珅對視着,約莫有七八息的時間,和珅纔開口問道:“如何?”
吳承鑑的眼皮垂了下來,似乎心意已決。
他說:“求中堂大人容我見見貽瑾,我與他商量商量。”頓一頓,又說:“貽瑾就是被順天府以逆案餘孽逮捕起來的那個師爺。”
和珅的眼眸之中,掠過了一絲失望,然而他也沒有發作,低頭繼續批閱公文,沒有再理會吳承鑑。
吳承鑑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小人告辭!”匍匐着退後三步,在和珅沒讓他走、可也沒有制止的情況下,退出了門外。
劉全心頭大怒,上前兩步,叫道:“老爺!”只是一句叫喚,但意思已經很明顯:要和珅給個意思,他就要去懲處吳承鑑。
不料和珅卻只是將筆一停,竟然也輕輕一嘆,說:“人才難得,殺之可惜!”劉全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和珅道:“芝蘭當道,不得不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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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府大牢。
老頭掂量了一下手裡的銀子,指着說:“去吧。”
牢裡頭卑冷、陰溼,光線昏暗。
吳小九揹着食盒,吳七提着燈籠,爲吳承鑑照路,在一個牢卒的帶領下,一路找到一個單獨的牢房,牢房裡頭鋪着乾草,一個人躺在那裡動也不動,看見燈籠,才轉過頭來。
牢卒打開了牢門,吳七又塞了一錠銀子過去,牢卒微一掂量,道:“可得快點啊。”
吳七道:“大哥再幫幫忙。”又塞了一錠。
牢卒笑了:“慢慢聊。”
吳小九已經矮身鑽了進去,吳七也進來放好燈籠,光線照到周貽瑾的臉,只見他比起在廣州時候整整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吳小九跪在周貽瑾雙腿旁邊,嗚嗚咽咽地啜泣,這雙腿被打斷了,之後爲了治療又重新打斷了一次,又是在這等環境下施治,連遭這兩番折磨,周貽瑾的身子能好那是有鬼了。
周貽瑾見吳小九哭得無法自控,反而擠出一絲笑意來,拿手摸了摸他的頭,說:“哭什麼呢,你家師爺沒事了。”
吳承鑑走近前來,蹲在了周貽瑾身邊,要叫喚,看看他的腿,竟有些出不了聲,喉嚨疙了一下。
周貽瑾望了過來,兩人四目對視,靜靜無言。
吳七拉了吳小九一下,吳小九這才擦了擦眼淚,跟着吳七到牢門外守着。
“昊官。”周貽瑾啓開有些乏血的嘴脣,臉上再次擠出一點笑容:“拖累你了。”
吳承鑑原本是哀傷,聽了這話變成惱怒了,恨恨地坐在他身邊,氣得說不出話。
周貽瑾笑道:“又跟我發孩子脾氣啊?”
吳承鑑怒道:“滾!”
周貽瑾道:“我現在這樣子,想滾也滾不了啊。”
吳承鑑喉音哽咽一聲,那氣惱也沒處可發了。手輕輕碰了碰周貽瑾的雙腳,問道:“怎麼樣了?”
“嗯,可能保得住。”周貽瑾說:“馬師傅當初給我兩個選擇,一個是這輩子就做個瘸子,另外一個是可能全好,也可能兩條腿都沒有了,甚至會死——我選了第二個。唉,要是死了就好了。”
他若是就那麼死了,吳承鑑就不用來了,至少不用爲了他而來。這個外表看起來斯文俊雅的師爺,內裡也如鐵塊一般的硬。
吳承鑑怒道:“你死了,我怎麼辦?!”
這裡是牢房,這裡是京師。
吳承鑑終究不敢如在廣州時那樣放開,進來之後不管是什麼情緒,所有的說話都把聲量控制得很低,但脖子上青筋綻起,顯然怒意極盛。
周貽瑾把頭低了低,吳承鑑道:“擡頭,看着我!”
藉着燈籠昏黃的光線,兩人再次對視。
吳承鑑道:“周貽瑾,我要你明白我需要你!你得給我活下去,明白嗎?”
周貽瑾長長出了一口氣,聲音也低低的、順從的:“好,好的。” шωш⊙ тт κan⊙ ¢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