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煩縣,樓煩城。
老馬拉着車轅緩緩停靠在路邊,李恪聽到隸臣勤的呼哨,掀開掛簾,邁步下車。
數百步外便是樓煩縣的核心樓煩城,朗日之下,堂皇雄渾。
她始建於趙武靈王時期,昔日武靈雄兵出塞,西滅樓煩、林胡二部,將句注長城延展下山,便順手在這段長城的終點建起了樓煩城,又順着樓煩縣在平原之地築起長城,一路北上直抵雲中,將雁門與太原隔作兩邊,爲趙國拓得數百里國土。
所以樓煩城的本體是一座關城,也是七雄並立之時,趙國用於抵禦秦國的前線屏障。
金色的陽光播撒在頭頂,李恪站在車轅上,手搭涼棚眺望這座名城。
眼前百里長城如龍臥野,向南沒入莽莽羣山,向北遠及地平之下,無首無尾。
而在兩段長城交匯之處,樓煩城佇立於草原之上。
樓煩城垣長七裡,僅設有南北二門,就連城牆也是以長城爲界,南北兩分。
他的北側面向雁門大地,垣高兩丈,不設護池,城牆上沒有城樓聳立,城門外也沒有吊橋相連,乍看之下與臨治市亭七分相似,甚至還不及後者華貴。
而他的南側正對太原之地,垣高三丈,設有護池、甕城,城樓高聳,城門寬闊。實木的吊橋架設在寬達一丈的護城河上,連接的鐵鏈足有兒臂粗細。
只可惜李恪看不到南城的壯美,蜿蜒的長城遮擋視野,讓他只能窺見北城的面貌。他眯着眼看了半天,總覺得眼前的土城比他想的……簡陋了許多。
李恪遺憾地嘆了口氣,看到史祿也下了車,便拍拍老馬的屁股示意向前。
入城需要查勘驗傳,有車馬者也需要下車檢查,以防車廂裡混入藏匿,或者某些不允許如城的違禁物品。
既然早晚都要下車,與其被人趕下車,李恪還是比較喜歡自己先下車。
他與史祿安步當車,行不幾步,就已經能看清城門前持戟站立的守門兵卒。
兵卒共有四人,兩兩成列,其中一人昂揚八尺,身上皮甲簇新光潔,看上去格外搶眼。
只是李恪總覺得,那人有些眼熟……
“啊!恪!”
李恪目瞪口呆地看着旦拄着長戟跟他揮手,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趟。
“你怎麼會在北門站崗?”
“更役唄……”旦苦着臉嘆了口氣,輕聲說,“翁領了北門屯長,便讓我在他手下爲卒,這麼些天整日裡查勘驗傳,清點牛馬,竟未見到一員將佐!你說我一身雄姿,該如何才能叫將軍們瞧見,收爲親兵,入得軍伍?”
“這……”
“旦,執勤之時竊竊私語,不怕屯長治罪麼!”
李恪明顯看到旦撇了撇嘴,背身面對訓話那人,臉上表情與說話聲音截然不同:“伍長,我乍遇到同裡好友,一時興奮,這便查勘車馬,還望伍長莫要懲戒……”
他求完饒,藉着檢查馬車的當口從李恪身邊經過:“他整日巴結我翁,卻看我不順眼,若是叫他知道我與翁的關係……哼哼!”
李恪強忍着笑捂住了臉,回身去給兵哥哥拉簾:“你何時換崗,我又該去何處尋你?”
“下市之後,你在西市尋一處武姬酒肆,舍中麗人知我之名。我會在那處等你!”
這事兒怎麼辦的跟地下黨接頭似的……
李恪苦笑着搖了搖頭,揮揮手,讓勤把驗傳之物送去給那討厭的伍長,順便再把三人一馬的入城稅給結了。
一人二錢,馬車六錢,還要加收二錢的清潔費,因爲大秦不許駑馬當街便溺,所謂的清潔費,不僅能換來一個裝馬糞的麻袋,還附送小小一袋清潔路面的草木灰,想得相當周到……
檢索事畢,車馬入城,李恪坐在車廂裡問史祿:“祿君,國尉如今身在何處?”
“國尉明爲查勘戍務而來,如今正在官舍駐留,先生命人直趨便是。”
李恪點了點頭,讓勤問路去向官舍,也就是那種條件遠優於一般客舍,卻又比官員私宅差了不少的官方招待所。
“先生,方纔那位甲士可是你友?”
“你說旦?”李恪想起旦賊眉鼠眼的樣子,又有些想笑,“旦與我一同長大,情如兄弟。”
“先生文華斐然,旦君孔武有力,小小一個苦酒裡,當真如有天眷!”史祿感慨一聲,說,“先生,我聽聞旦君之意,似是想入伍參軍,不若便由我舉薦於國尉。國尉素喜勇士,當不會虧待於他。”
“讓旦跟着國尉?”李恪愣了一下。
對旦這樣的出生來說,能跟着屠睢開啓軍旅之路肯定是好的,更何況屠睢正要遠征百越,正是攫取功勳的大好時機。
只是百越之戰一開始好像不太順利吧?
李恪對這場戰爭的瞭解僅限於靈渠,不過靈渠最早就是爲百越之戰服務的,前後開鑿了好些年,如果此戰一帆風順,哪還等得到靈渠通渠?
而且秦時的西南就是一片不毛之地,裡頭瘴氣叢生,土著野人神出鬼沒。旦倒是不會在意這些,可若是讓田氏知道,自己把她的長子丟進林子裡……
李恪狠狠打了個冷戰。
“祿君,旦年歲尚輕,一心想要北上戍邊,殺胡報國,我看國尉那邊還是算了,我代旦謝過祿君美意。”
史祿瞭然一笑:“既然先生不願欠國尉人情,此事不提也罷。”
李恪長舒了一口氣。
雖說史祿心想的和他所表達的不是一個意思,但至少結果一樣,他也懶得多做解釋。
……
兩人不再說話,聽着馬鈴,搖晃且行,不一會兒就到了官舍門前。
樓煩城內前朝後市,有筆直兵道橫貫兩門。
其中後者爲北,佔據全城約三分之一面積,正中官市被兵道一分爲二,稱東西二市,二市再往東西,便是普通百姓居住的里巷閭垣。
前者爲南,佔地廣闊,跨入南門便是巨大的點兵校場,校場後就是唯一被許可建在兵道上的建築,縣牙。
縣牙讓兵道從兩翼分流,向西是縣獄、縣倉、兵營、武庫等功能建築,向東則是達官顯貴,高爵之人的私宅府邸,李恪的目的地官舍也在這片華府之間,而且雄踞正中。
馬車緩緩停下,勤掀開掛簾,迎下李恪與史祿。史祿走上去道開大門,從懷中掏出一枚金色令箭,交給舍人。
舍人急急而去,李恪袖着手站在車邊,心中計數,閉目養神。
一直數到百四十七,他終於聽到官舍內姍姍來遲的腳步聲。
“先生,國尉已在正堂等候,我等速去拜見吧。”史祿輕聲說。
“勞煩叫接引前頭帶路。”李恪點頭睜眼,如自言自語般說道,“雖說國尉求賢之心不算迫切,但來都來了,總歸還是要見上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