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貞寶來也。
一身灰袍,鶴髮童顏,他的樣子多年來幾乎沒有任何改變,行事的風格也是如此。
能翻牆絕不走門,能躲着絕不亮着。
自應召奉帝以後,這位和李恪的交道幾乎全是在這種鬼鬼祟祟的方式下進行,只是往日最多是潛入官舍要滄海領路,今天倒好,連滄海也省了……
李恪無語地看着他,當着他的面,撩起袖子,把保險重插回飛蝗。
周貞寶袖手看着,還好奇問:“你臂上是何物?”
“一種機關弩。”李恪黑着臉回了一句,“五步以內,穿金洞鐵,一擊足以將戰馬擊斃那種。”
周貞寶被嚇了一跳:“你整日都帶着這種物件?”
“除了見陛下時會摘,平日都帶着。”插好保險,放下袖子,李恪抖了抖手,指一指矮几對過,“請。”
周貞寶依言坐下,看到矮几上漫散的書簡,臉色一沉:“你在看仙家之事?”
“焚書制後咸陽大小事皆在,只是纔看到仙家。”
“有何收穫?”
“狗屁不通。”李恪嘆了口氣,一拂袖將几上的書簡掃落,“法墨兩家無甚疑,倒是儒家和你仙家……你可知,全天下都知道咸陽將生事端了?”
“我非蠢人,如何能不知道……”
周貞寶的語氣滿是蕭瑟,聽得李恪不由發愣。
“怎麼會鬧成這樣?”
“此事,其實還與你有關……”
“我?”
鬧了半天,周貞寶失寵還真與李恪有莫大的關係。
作爲始皇帝身邊的方士,周貞寶日常的工作主要是兩件,仙佔和煉丹。
所謂仙佔,就是猜度始皇帝的心思,在國之大事時用變魔術的手法說些始皇帝喜歡聽的話。
託大秦萬勝的鴻福,至今爲止,始皇帝心想事成,所以周貞寶也一直維持着佔無不準的神奇表現。
但這種東西與心理慰藉大體相當,始皇帝並不依賴,大秦的國之大事也就這樣,至少從頻率上來說,算不得高。
他的核心工作仍是煉丹。
仙家煉丹是後世道士們煉丹的鼻祖,不僅用草木精華,各種材料信手就玩,依據就是和煉丹術一樣不告譜的《黃帝內經》。
後來周貞寶和李恪有一場私下辯論,讓周貞寶懷疑起那些金、石成丹的利弊得失,尤其是那個能讓丹丸看上去特別高大上的丹砂,也就是汞,也就是水銀的藥用價值。
因爲李恪當着他的面給一頭羊喂丹砂,結果羊死得很安祥……
後來周貞寶就棄用了金石,煉出來的丹自然就比不上盧舉的賣相,那是他第一次有了失寵的徵兆。
李恪救了他。
《開山》一文,火藥出世,盧舉被打入冷宮,周貞寶因忠、信二字封侯,不僅在煉丹上重奪回優勢,還一舉成了始皇帝安全的保障。
始皇帝天天擔心有人在指甲蓋裡藏了幾撮火藥,把章臺宮炸上天去……
然而,成也李恪,敗也李恪。
陳平來了,一開口點出掌中神雷的威力,待他走後,始皇帝秘試火藥,一間小小的平房,足足堆了七鬥才被堪堪轟塌。
始皇帝安全了,誰也不可能帶着幾石藥面做人肉炸彈,而周貞寶又一次失掉了他無可替代的地位,只剩下草丹這一個優勢。
緊接着便是焚書制……
在博士署整理天下書冊時,身爲博士的盧舉負責整理醫卜二類,從中搜揀出一味神藥,龍沙!
他與儒家歷來交好,正是儒家動用關係,爲他尋來了這味神藥。孔鮒親自將這味藥交在他手,使他在草丹的煉製中連連得進,最終煉出了方丈仙丹,奪下了周貞寶最核心的爭寵要地。
說到這兒,周貞寶苦嘆一聲:“當年被你規勸來朝,我本想憑一己之力,叫陛下認清仙家與方士之別。可來了咸陽才知道,陛下雄才,他不需要仙家,只需要方士……”
李恪一臉怪誕:“你說,那所謂的方丈仙丹,就是因爲多了一味藥?”
“是,龍沙。《內經》載龍沙,稱其可使人精力健碩,不類尋常,可經中並無龍沙之產地,儒家也將其發現掩得嚴嚴實實,我卻無處去尋……”
“那東西在苦酒就有啊……”
“噫!”周貞寶瞪大眼睛,“果真?”
“什麼真不真的,龍沙在雁門、代、上、雲中、九原皆可見,又以雁門居多。此物確有提神之效,但也沒有你說得那麼神奇……”
李恪突然想起來,焚書制後,多有儒生求見嚴氏,他本以爲是針對他的一場陰謀,誰知不過是摟草打兔子,順便的事。
他不由苦笑:“算了,你與我具體說說龍紗,功效差這麼多,或是有特別的炮製之法。”
周貞寶嚥了口唾沫:“龍沙,又名麻黃、狗骨、卑鹽等,見於多部醫經,名皆不一……”
李恪皺了皺眉:“龍沙就是麻黃?”
周貞寶不明就裡:“醫經所言就是如此,你何以驚訝?”
李恪沒有理他,他咬着牙,呲着聲:“盧舉煉丹,用龍沙幾何?”
“大量!”
“大量……”李恪深吸了一口氣,“儒家,遺貴!本以爲張子房此來是爲了等焚書的後續,卻不想,這羣六國之人居然跟儒家攛掇到一塊去了……這些人除了弒君,難道就想不出別的法子了麼?”
……
話說到這一步,接下來的事根本就沒有餘地再談。事關到仙家的生死存亡,就算是李恪說的,周貞寶也不願盡信,兩人不歡而散,約定七日之後再會。
李恪心裡清楚,這七天就是給他籌備之用,所以一伺送走周貞寶,他當即就讓滄海給柴武、應曜傳訊,要他們兵分兩路,北上樓煩。
上百墨衛夜出咸陽,離開李恪散往北境,這種動靜瞞不過任何人,李恪也沒想過要瞞。
他請動了扶蘇。
一番密談,扶蘇乍聽李恪發現了一件關係到始皇帝生死的大事,驚惶之下再也顧不上愛惜自己的羽毛。
第二天晨,扶蘇的近衛侍者大肆出府,分散去往大秦重臣、勳貴之家遞送拜謁,與此同時,一道流言風聲而起。
扶蘇不甘失卻皇位,得李恪襄助,欲通買大秦再起聲勢。李恪的墨衛此去獏川,就是爲扶蘇搜金攬玉去的!
皇長子府盛宴將啓,就定在七日之後,始皇帝三十五年,二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