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索!”
青天白日,硝煙蔽天。
簡陋的,形似巨型彈弓的擲彈器將一枚枚冒着濃煙的瓦罐投過樓煩魁偉的城牆,在城中濺起片片飄火。
北城本就是窮苦百姓聚居之地,大量的茅屋連片而建,冬日乾燥,一點火星便成燎原。
橘色的火光沖天而起,在慘白的冬日陽光下格外顯眼。
城池之中慘叫漫天,慘叫聲中,更卒們提着水桶,擔着土沙撲向火頭,忍耐着灼人的烈焰,撲滅火頭,搶救鄉里。
匈奴的攻勢一刻不停,上千精騎踏馬飛奔,在城牆下劃過弧線,拋出一片片密集的箭雨。
守衛城牆的戍卒堅守在陣地上,舉着盾,蜷着身,極少能見到弓弩反擊。他們縮在牆碟邊,看到匈奴陣中又推出四輛蒙着牛皮的衝城錐車,驚恐地大聲喊叫。
箭雨!
箭雨更密了!
一陣又一陣的箭雨掩護着衝城錐車幾無妨礙地貼上城牆,車下人影涌動,在一聲又一聲音似“安索”的匈奴戰號當中,猛就爆發出一聲悶雷!
這一聲悶雷突兀而起,整座城牆便是一震。
版築的黃土簌簌而落,連牆體都似乎被波及震顫。站立不穩的士卒哀嚎着從牆垛處翻下來,摔在地上,還來不及扭動幾下,就已經被散射的箭雨紮成了篩子。
就在此時,幾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城牆上,他們身穿墨褐草履,揹着各自的奇型大劍,喚來周邊士卒用細長的竹竿撐起牛皮防護,頂着箭雨將一架架古怪的機關推到牆垛。
那是幾件類似吊車的古怪機關,一端連在牆內,一端斜出懸空,它的頂端墜着千奇百怪的重物,有磨盤大的石頭,鐵鏈捆緊的耳櫃,甚至還有一樽質地上乘的棺木。
墨者們蹲在人羣中操作着機關,箭雨向着他們集中,但士卒們從四處隱蔽處涌出來,架着盾,頂着棚將他們層層圍住,圍得嚴嚴實實。
不斷有士卒中箭軟倒,在第二聲悶響暴起之前,鎖鏈乍然放鬆!
那些墜物向着衝城錐砸落下去,轟隆一聲,將粗陋的支架砸得稀爛。趴伏的牛皮下滲出血漿、殘體,直到鎖鏈緩緩收攏,也沒能有一個活人從車下爬出來。
這是李恪所見,樓煩城唯一一次帶有殺傷的成功反擊。
他此時正立在戰場遠端的一處孤嶺上,距離城關不算太遠,足能將戰場內外盡收眼底。
他的身後有辛凌、旦、呂丁、鄉嗇夫誠和歸隊的由養,一個個面色青白。而作爲臨治商人的代表,亭長亨也在人羣當中,只不過他並不是李恪喊來的,而是自己要求隨行的。
昨夜三通鼓畢,李恪當着全軍的面砍了四個腦袋,雖說只是一些無用的僱傭,但商賈們敏銳的嗅覺卻告訴他們,事情有變。
李恪原本安安穩穩地在臨治亭作壁上觀,突然之間連夜發兵,原因必定不是如他所說,覺得民軍法紀敗壞,有意進行一次集合拉練這麼簡單。
亭長亨今天寸步不離地跟着李恪,果然就在獵戶的指引下,來到這處絕佳的觀戰平臺。
下面的戰況讓他兩股戰戰……
黑壓壓的匈奴軍陣,各種古怪粗陋的攻城器具,守方反擊無力,攻方肆意張揚。
這是一場壓倒式的攻城戰,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樓煩關堅守不了幾日,事實上若不是關城上那幾個古怪機關,今日,樓煩關便是牆毀城破的局面。
他慘白着臉出聲詢問:“恪君,你昨夜令士卒急行,說是嚴明軍紀,越野拉練。今日又來看樓煩戰局……這?”
李恪緊了緊身上的鶴氅,慢條斯理說:“亭長在山下看到了甚?”
“呃……匈奴?”
“是大功!”李恪一臉狂熱道,“苦酒裡三四百鄉里便先後剿滅了上千匈奴,每人均分三枚人頭!如今我等有軍械完備的精兵兩千,若是不趁機搶下幾場大功,又如何對得起亭中諸位破家散財的貴人!”
亭長亨本能覺得李恪在撒謊。
可李恪臉上的表情不像,嘴裡說的又全是實情。
臨治亭的商賈們倒是更希望李恪一直沒出息地守在市亭,做他們的貼身保鏢,但亭長亨卻是高居有秩的在冊吏員,若是李恪能勝,他自然希望軍功越大越好……
“恪君,山下那些可不是早先遊勇,我等可勝?”
李恪豪氣地大手一揮:“樓煩關下是戈蘭部的牧民,攻伐臨治亭的也是戈蘭部的養羊人,帶隊的還是草原上有名的智將伯奇。結果呢?三百鄉里抵定八百,足見匈奴不過如此!”
“可樓煩關似乎守得……”
“亭長誒,事出反常即爲妖,你不覺得,樓煩關過於安生了麼?”
李恪陰陰一笑,似乎一切盡在掌握。
亭長亨怔了一怔,突然想起在此前的攻伐當中,樓煩關上居然沒有勁弩反擊。
這是在等待戰機啊!
他對李恪敏銳的眼光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即抱拳道:“請恪君放心,樓煩關危在旦夕,我等身爲一縣同胞,必會比肩而戰,死不旋踵!”
李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回頭,看到山下戰事收尾,又一支三四百人的騎軍呼嘯而至,順着寬大的縣道,直撲向善無方向。
這是爲大軍打草谷去了麼?
匈奴大軍不設輜重,這次南下又是急急而行,可想而知,他們的軍糧必定不富裕。
伯奇攻伐臨治亭的目的之一便是求糧,既然他敗了,如今再派一支隊伍外出求糧也是正經事。
只可惜,他們似乎有意避開了句注鄉的方向。
李恪沉吟片刻,輕聲說道:“旦,立刻把你的騎卒散出去,我要知道就近的鄉、裡還有幾處未破,這一股匈奴去的,又是其中哪一處……”
“嗨!”
李恪領着衆人下山,于山陰一側乘上馬車,輾轉着潛回句注裡外的民軍大營。
趁着亭長亨被鄉嗇夫誠誆去令一輛車,李恪的臉色陰沉下來,問辛凌道:“辛阿姊,你看樓煩關的城牆……還能支撐幾日?”
辛凌閉着眼想了一會兒:“兕蛛木質,雖說製作不易,耐用度卻不佳。便是城中還有後手……也難抵過十日。”
“十日啊……”李恪嘆了口氣,斜斜靠上車壁,任由身體隨着馬車的搖晃左搖右擺,浪蕩不定。
他斜眼瞥見多日不曾修面的呂丁,雖說身上還算乾淨,但那一臉針扎似的鬍子卻與匈奴頗爲神似。
“丁君,我心中有一個想法,或要你冒上些許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