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李斯的問話,嬴政倏然斂去了笑容,肅然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大戰拜將,大政拜相。今日,嬴政拜相了。敢請先生,爲天下領政!”說罷深深一躬,頭頂玉冠幾乎撞地。李斯大驚,連忙扶住了皇帝,額頭汗水涔涔而下,眼中熱淚潸潸涌出,伏地三叩首,擡頭挺身長跪,肅然一拱手道:“陛下但覺臣能,臣何惜赴湯蹈火以報陛下!以報國家!”
“國府官制,是該整飭重建了。”嬴政伸手遞過一方汗巾,看着擦拭汗水淚水的李斯,叩著書案道:“官制不重建,無以治天下。老丞相之前已上書辭官,你看,這是他的辭官文書。”
李斯一目十行地瀏覽完王綰的辭官文書,擡頭道:“敢問陛下,欲如何使老丞相淡出?”
嬴政想了想後對李斯說道:“此事廷尉無須過問。你只即刻會同相關各署籌劃新官制,同時準備,旬日之內接掌丞相府。”
聽嬴政這麼說,李斯不再說話,只深深一躬。
嬴政見狀又道:“官制籌劃在廷尉府職司之外,是故,我教蒙毅擬定一卷特命詔書,今夜便送到你府。明晨,廷尉便可會同各署開始籌劃了。”
“臣謹尊王命!”
次日午後,皇帝的車駕駕臨到丞相府門前。
對於嬴政的親子拜訪王綰雖頗感意外,但還是一臉平靜地迎接了皇帝。嬴政此行並沒有與任何重臣同來,只有駕車的趙高跟隨着。君臣兩人在正廳坐定之後,皇帝吩咐趙高守在了廊下,也教王綰屏退了廳中吏員侍從,只他們君臣兩人遙遙對案。
一頭霜雪的王綰大見憔悴,溝壑縱橫的臉膛隱隱現出紫黑的老人斑,枯瘦的身架挑着一領空蕩蕩的官袍,令人不忍卒睹。嬴政還沒有說話,雙眼便潮溼了。
王綰卻是坦然,不待贏政開口,就拱手道:“老臣的辭官文書,已於昨日呈上陛下。老臣年高力衰,治道之見又與陛下疏隔,在職在政皆多不便,是以請辭,萬望陛下見諒。”
嬴政思忖片刻後,決意坦誠相見,“老丞相領政十七年,此前又輔佐嬴政十餘年。三十餘年來,老丞相全力操勞,無一事不以國家爲上,無一事不以秦法而決,此間勞績功績,已不下於王氏蒙氏戰場剪滅六國之功,嬴政豈能忘哉!但是,丞相辭官,正當天下初定之期,也正當郡縣制與分封制大爭之後,委實非同尋常也。當此之時,你我君臣於治道之歧見,業已彰顯天下,且牽涉出《呂氏春秋》舊事。政若不欲丞相辭官,必遲滯國事;政若放丞相辭官,則必落褊狹報復之名。老丞相若爲嬴政,不亦難乎!”
“步步走來,其勢難免。老臣於陛下有愧,於國家無悔。”王綰垂首道。
“力主封建,再行辭官,老丞相皆無私念,於嬴政何愧之有哉!”
“老臣懇望陛下,但以國事爲重,毋以老臣爲念。”
“若以國事爲重,嬴政便只能使老丞相淡出朝局了!”
“老臣,謝過陛下。”
“敢問老丞相,可否領博士學宮,以正天下典籍?”
“重操文信侯之業,老臣愧不敢當也。”
“如此,老丞相……”
不等贏政繼續說下去,王綰就主動說道:“臣本老秦布衣,園林桑麻,此生足矣!”
默然片刻,嬴政離座起身,對着王綰深深一躬:“爲圖天下大治,嬴政寧負褊狹報復之名,送老丞相辭官,不得已也!”
王綰顫巍巍起身,正要說什麼,就見嬴政一揮手高聲道:“大庶長趙高,錄朕詔書。”
聽到贏政呼聲的趙高大步走進,坐進旁邊書案提起了墨筆。嬴政見狀肅然道:“始皇帝詔命:致仕丞相王綰,以徹侯之身歸鄉,咸陽府邸仍予保留;食邑加封千戶,着內史郡每年依法奉之。”
“陛下!”
王綰聞言老淚縱橫,欲跪下謝恩,卻被嬴政一把扶住了。
直到此時,嬴政才鄭重地問到了一件大事:“老丞相去官,何人當爲丞相?”
“丞相之職,非李斯莫屬。”王綰沒有絲毫猶豫,顯然是早有成算。
嬴政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頭泛起了一陣淡淡的暖意。他想知道,也必須知道,之前王綰舉薦二十餘名博士就任郡守縣令,究竟是蓄意爲分封制張目而侵蝕郡縣制,還是全然基於安撫人心?而這一答案,只能隱伏在王綰舉薦丞相人選之中。所幸的是,王綰終歸有大道之心,這使嬴政心頭在處置王綰辭官事件上的陰霾大大地淡薄了。
嬴政不想更多地勾起王綰的既往話題,於是沒有再多說什麼,留下兩車王酒,便回王宮去了。
旬日之後,李斯順利地接掌了丞相府。
爲確保郡縣制快速實施,始皇帝召回了將軍中最具政才的馮去疾和馮劫兩人。在李斯籌劃官制期間,以推行郡縣制爲軸心的丞相府政事,都由二馮聯袂處置。李斯則一力會同相關各署,謀劃新朝官制並擬定各署首任主官人選。
此時新政初開,舉國官署熱氣蒸騰生機勃發,李斯與一班大員同心協力反覆會商論爭,歷時一月又一旬,新官制方略擺上了嬴政的案頭。贏政悉心揣摩了一夜,提起粗大的硃筆在李斯送上來的文書上面批下了十七個大字:“郡縣統治,官制提綱,集權中央,施治四方。可。”
始皇帝詔書頒行朝野,這個新興的帝國再一次轟動了。
天下公議風起雲涌。由李斯起草的新官制的頒行,可謂是最切近士人利害的大政。
士人歷來是天下公議之主導階層,輒遇關乎他們人仕生計的大政頒行,種種議論自然更是激切。不過公議風行天下,畢竟還是有主流的。無論是士人,還是百業庶民,細細品味新官制之後,對新朝的氣度與胸襟不得不由衷地敬服。即或是六國躲藏在民間的舊世族,除了狠狠罵幾句背棄王道必遭天譴之類的大話,也實在無法找到一處可資攻訐的實際弊端。
在新官制以及其後頒行的任官詔書中,多少煌煌大位,其中卻沒有一個皇族子弟!僅此一點,庶民們已經對老世族的任何攻訐都足以嗤之以鼻了。
議論激盪之中,咸陽傳出了博士淳于越最爲響亮的非議之辭:“嗟乎!今皇帝有海內,而子弟爲匹夫,豈能長治久安哉!”此話傳之咸陽,傳之天下,六國老世族們無不紛紛稱快,一時爭相傳誦。
但是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黔首庶民對於六國世族對新政的詆譭並不予理睬,反倒是秦王萬歲的呼喝聲瀰漫了天下城鄉。各郡縣紛紛上書奏報:
“民多以爲大聖作治,建定法度,顯著綱紀,大矣哉!”
“天下鹹伏,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莫不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