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咸陽城後,秦子戈並沒有回咸陽王宮而是找了一間客舍住下。
就在秦子戈趕到咸陽的當夜,左右丞相馮去疾和李斯驅車進了皇城。
看到二人深夜拜訪,外殿值事的蒙毅很是驚訝,連忙稟報了正在內殿書房伏案批閱公文的皇帝。
嬴政聽聞後以爲兩位丞相有要務,便親自迎了出來邀他們去書房敘談。不料兩位丞相的議題竟只有一個:要給他操持四十歲壽誕慶典。對於二人的提議,嬴政大感意外。驚訝過後嬴政搖頭擺手道:“法度在前,朕不能壞法!”
聽了嬴政的回答,李斯和馮去疾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對視一眼後,左丞相馮去疾向嬴政稟報了一則出人意料的消息:“今歲恰逢新朝爰歷,改奉正朔;各郡縣已有急書詢問,言山東臣民多畏秦法嚴厲,鄉老紛紛詢問各縣官署,不知可否歡度年節?”
聽了馮去疾的彙報,嬴政皺了皺眉頭轉頭問李斯的建議。
李斯聞言拱手道:“新朝改正朔,易服色,然不能棄天地正朔於不顧。年節風習久遠,輒遇正月,天下臣民莫不歡慶。秦若迴避年節,傷民過甚。”
李斯所說正是嬴政一直擔心的,天下歸一後百姓的臣服問題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但是嚴明的法度是秦國的立國之本,法度這種事情就像是一條大壩,一旦開了一個小口,這個小口就會慢慢變大,直到有一天帶垮整座大壩。
對於這一點,李斯再清楚不過。當初嬴政要處置嫪毐的時候,還是廷尉的李斯進言不可除以私刑,當用法度治罪。當時還沒有徹底接掌大權的嬴政從善如流,採納了他的建議。
在六國被不斷吞併的過程中,嬴政手中的權力也在一步步增強。
這些年一路青雲直上的李斯有時候都會在權力中迷失,所幸最後醒悟過來。而權力最大的嬴政至今能像當年一樣遵守法度,這個發現讓李斯有些汗顏。
李斯汗顏之餘拱手說出了自己在路上想出來的折中之策:“陛下只須事先明詔郡縣,當在歲末之夜大宴羣臣以示慶賀。如此即做了天下過年之表率。不違天地正朔,使天下民心舒暢,更可一賀陛下四十整壽。”
“如此一舉三得!臣等以爲當行!”馮去疾聽後附和道。
“臣民忌憚年節,倒是沒有料到也。”嬴政搖頭道。
“民衆畏法敬治,此非壞事。”儒皮法骨的李斯興致勃勃道。
“也好,歲末大宴羣臣。”想了想後嬴政拍案,“只是,壽誕一事勿要再提!”
見嬴政主意已定,李斯和馮去疾也不再堅持。
歲末之夜,始皇帝在咸陽宮大宴羣臣。這是自商君變法以來秦國第一次年節大宴,因此顯得分外地隆重喜慶。
奉常胡毋敬總司禮儀,事先宣於各官署的宗旨是“新朝開元,皇帝即位首歲,始逢天地正朔,是爲大宴以賀”,一句也沒涉及皇帝壽誕。然則,羣臣心照不宣,都知道今夜年節是皇帝陛下四十歲整壽,雖沒有一宗賀禮,但開宴之時的萬歲聲卻是連綿不絕分外響亮。
胡毋敬原定的大宴程式是:開宴雅樂之後,由博士僕射周青臣率七十名博士進獻頌辭,褒揚嬴政的赫赫功德,之後再由三公九卿及領署大臣各誦賀歲詩章,最後由皇帝頒賜歲賞。事實上,連同李斯在內的所有大臣都備好了賀歲詩章,且主旨都很明確:以賀歲爲名,頌揚皇帝功業。
但是,讓總司禮儀的胡毋敬與羣臣沒有料到的是,雅樂之後,胡毋敬正欲高宣頌辭程式,坐在王座之上的皇帝陛下襬手打斷了他。頭戴冕旒身穿黑色禮服的嬴政舉着大爵離開了王座,走下了鋪着厚厚紅氈的白玉階,過了丹墀,站到了羣臣坐席前的中央地段。
“我等君臣,遙賀邊陲將士功業壯盛!”
“我等君臣,遙賀郡縣值事吏辛勞奉公!”
“我等君臣,遙賀天下黔首生計康寧!”
“我等君臣,共度新朝歲首!”
嬴政高舉起酒爵,朗聲宣讀着賀詞,一賀一飲。四爵酒飲罷,朝臣們已經是心頭酸熱雙眼蒙嚨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我等臣民,恭賀陛下壽過南山”一時之間,壽過南山的聲浪哄哄然淹沒了宏大的殿堂,震盪了整個皇城。
聲浪終於平息,胡毋敬又欲高宣進獻頌辭。
嬴政卻還是擺了擺手,笑吟吟說話了:“壽過南山,朕倒是真想!然則,皆是妄談罷了!江河不捨晝夜,歲月不留白頭,逝者如斯,雖聖賢不能常駐世間!朕非貪功好名之君,爾等亦非阿諛奉承之臣。諸位的心意朕領了,但是此等妄談之言今後還是少說!”
嬴政的一番話,讓剛剛暖起來的場子再次冷了下去。
就在這時,李斯站出來打破了寂靜:“臣等,敢請陛下部署來年大政。”
獨立於衆臣當中的嬴政看着滿朝諸臣朗朗道:“克定六國,一統天下,遠非天下至大功業也!若論一統,夏商周三代也是一統,並非我秦獨能耳。至大功業何在?
在文明立治,在盤整天下!此,秦之特異也。
當年商君變法之時,秦國積貧積弱,幾被六國瓜分。然則,先祖孝公與商君同心變法,深徹盤整秦國二十餘年,老秦人如同再造,由一個備受欺侮的西部窮弱之邦,一舉崛起爲虎狼大國!今我秦國,受命於天,一統華夏,便要效法孝公商君,改制華夏文明,盤整華夏河山,如同再造秦國一般再造華夏!
有人云,華夏王道數千年,文明昌盛,無須折騰。果真如此麼?非也!
今日殿中羣臣,匯聚天下之士,老秦人反倒不多,諸位但平心想去:華夏文明數千年,何以泱泱數千萬之衆,卻飽受四夷侵凌,春秋之世幾乎悉數淪爲左衽?及至戰國,何以匈奴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倒使其聲勢日重,壓迫秦趙燕邊地日日告急?何以閩粵南海諸族,稱臣於華夏千餘年,又做楚之屬國數百年,非但沒有融入華夏,反成東夷南夷之患,屢屢侵害楚齊蹂躪中原?是秦趙燕三國無力麼?是魏韓楚齊四國無力麼?非也!根由何在?在內爭!在分治!在不能凝聚華夏之力而消弭外患!
有人云華夏王道,垂拱而撫萬邦。這是何等的滑稽笑談!
華夏積弊久矣!諸侯耽於陳腐王道,流於一隅自安,全無天下承擔,全無華夏之念!中國大地畛域阻隔,關卡林立,道各設限,幣各爲制,河渠川防以鄰爲壑,輒於外患竟相移禍……凡此等等,天下何堪?長此以往,華夏安在!
我等君臣須得明白:華夏之積弊,非深徹盤整無以重生!如何深徹盤整?文明再造、河山重整!”
嬴政的話讓燈火通明的咸陽殿再次長長地陷入了幽谷般的寂靜。
下座的大臣們人人羞愧難當。右丞相李斯第一個將之前備好的賀壽詩章揉成了一團,丟進了身邊的燎爐。素來飽學多識議論縱橫的博士們也有樣學樣,紛紛將花費了幾個日夜寫成的頌辭詩章丟進了燎爐。一時之間,大殿廊柱下的二十餘座燎爐紅光四起火焰飛動,依舊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大臣們所羞愧者,並非是因爲那些頌辭詩章實爲皇帝賀壽,而是那些頌辭詩章所讚頌者,無一不將“四海一統”作爲至高無上的功業。相比起皇帝陛下文明再造、河山重整的雄心壯志,一統天下的功勞確實不過爾爾。自古以來一統天下者不在少數,但實現文明再造、山河重整的又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