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瑜接過柳越澤遞過來的宣紙,很隨意的看了兩眼,但緊接着眼睛一亮,神色中已經一片認真,口中念道:“秦淮夜泊…………官柳動秋條,秦淮生暮潮。樓臺見新月,燈火上雙橋。隔岸開朱箔,臨風弄紫簫。誰憐……遠遊子,心旆正搖搖。”
將這首詩唸完,劉瑾瑜的雙眼已經越來越亮,細細品味一陣之後,說道:“這首詩…………堪稱上上品。當今天下,就屬我唐國的文壇興盛,但各種詩詞不免追求繁複,窮盡變化。而今晚題目是秦淮河景,那便是不要出現任何‘河’、‘水’兩字才爲上佳。這首詩開頭兩句,寫詩人在一個春天的夜晚泊舟秦淮,春風拂柳,暮潮生岸,富於詩情畫意,中間四句,正面寫泊舟秦淮的所見所聞,是全詩的重心所在,也是全詩的精彩之處。新月樓臺,雙橋燈火,本爲靜景。着以‘見’字、‘上’即字,則化靜爲動。五六兩句,‘朱箔’、‘紫簫’,備極華麗;‘隔岸’、‘臨風’,更見飄渺之致;恍若蓬萊仙境。”
“另外,從景物描寫角度看,這幾句詩也很有特點。首先,是位置經營之妙。詩人的視線從河岸樓臺轉到天空新月,接着又轉到橫跨秦淮河的小橋,轉到河對岸的朱簾繡戶。有近有遠,錯落有致,富有立體感。其次,造語十分講究。如‘隔岸’、‘臨風’,‘開朱箔’、‘弄紫簫’,佳人綽約的身影、優雅的體態歷歷如繪。詩的整個畫面清麗秀俊,鮮明地表現了秦淮河的特點,但卻又不帶半點菸火氣息。自大唐朝以來,詩文數百年的發展,意境深遠大氣的作品也有許多,然而到得這時,諸多詩詞作品往往是走到窮盡辭工繁複變化的道路上,若能走回來,返璞歸真的大家自然也有,或簡或繁,自然各有特點。意境能到這首詩這個程度的卻是寥寥無幾。……好詩啊!”
這時候主舫當中的衆人有人對望幾眼,有人喃喃重複着詩句,安靜異常。其實若是其它的詞句也就罷了,但葉塵抄的這首《秦淮夜泊》卻是在中國文史上與唐代杜牧的《泊秦淮》並稱與世,被稱爲歷史上寫秦淮河無數詩詞中最好的兩首。是經過時間和歷史的檢驗,的確是有着流傳上千年都毫不褪色的魅力。此時在座衆人算是以詩詞爲生,他們研究詩文幾十年,有的甚至一輩子,或許沒有劉瑾瑜評論這般精準,但也能夠分辨出水準的。
“不知這詩是那位大才子所作?”有人發問。
寫着這首詩詞的宣紙此時已經傳到柳家家主柳越澤手上,此時聞言,低頭看去。只見在那箋紙左下方書有落款,赫然寫了七個字。
陳府。
陳青。
字仲舒。
…………
…………
葉塵此時卻已經不顧柳宗陽的勸阻,提前下了船舫,和一臉興奮且又神色複雜的陳峰、陳俊坐着馬車,向蘇府趕去。
就在之前,葉塵將好詩《秦淮夜泊》寫完之後,突然透過窗戶看見岸邊有一道
熟悉的黑影一閃而過。然後就心不在焉,只想着早早回家起來。
柳家八連舫的主舫之上側邊艙房之中,參與表演的歌姬舞姬們正在一間間的房中化妝或休憩,柳舫詩會的主廳距離她們僅一板之隔,若是出了走廊,也可以在道口的紗簾後方看着這場聚會的進行。
因爲今晚上有吏部侍郎劉瑾瑜的出場,柳家是下了大價錢的,所以今晚能來參與這表演的,大都已是秦淮河畔有了一定名氣的女子,多半有着各自的引人之處,甚至若是普通的詩會,她們其中的一個,也能挑起大局。
這類詩會對她們來說,只是出去表演歌舞,只要有着出色的才藝,那也足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了,不過詩會上,主角畢竟不是她們。所以一個個姿態還算矜持,安安靜靜地扮演綠葉,潤物細無聲的讓人記住。高傲和矜持只是手段,名氣纔是真正最重要的東西。
今夜到這裡的名氣最高的幾名女子中有一個是香月樓的碧巧兒。香月樓是開業時間才半年多一些,但經營有方,發展迅猛,如今已經是金陵最頂尖的九家青樓中的一個。而碧巧兒正是香月樓的花魁。
此時在房間之中,碧巧兒正捧着臉頰左右顧盼銅鏡中花了妝後的樣子,丫鬟蓮兒也在旁邊看着,口中倒在與自家小姐輕笑着交談:“小姐,你方纔出去表演的時候,那傅公子可是一直朝着你這邊看呢,眼睛都沒有眨過一下哦。”
碧巧兒眸中深處有着對某事的憂色,此時嘆了口氣,微笑着瞟她一眼:“我出去表演,他們自是朝着我這邊看,有什麼奇怪的。倒是蓮兒你,卻只看見了傅公子一個人,讓人好生奇怪。”
“小姐啊,是真的嘛。”蓮兒皺了一張小紅臉表示着抗議,“他目不轉睛呢!”
“你若不是目不轉睛地看他,又怎知他目不轉睛地在看我。”碧巧兒繼續笑着打趣,小丫鬟窘得嘴也撅了起來,決定不理她了,不過過得片刻,又靠了過來:“小姐,今夜這柳舫詩會的鬥詩魁首,到底誰能拿到啊。”
碧巧兒偏着頭在髮鬢間嵌上一朵小花:“文無第一,鬥詩也沒有真正的標準,哪裡又有什麼魁首了,你這丫頭,就是愛問這些。”
蓮兒看出自家小姐有些心不在焉,左右看了兩眼,壓低聲音,說道:“小姐!總司使大人難道真的死…………”
“閉嘴!你的保密訓練難道白訓了嗎?這些話在這樣的場合下也能隨便說出口。你想害死整個香月樓的人嗎?”不等蓮兒將話說完,碧巧兒便臉色微變,伸手將蓮兒嘴捂住,然後櫻桃般的紅潤嘴脣放在蓮兒的耳朵旁,以蚊子飛舞的聲音說道。
碧巧兒的聲音雖然小,但話語中的嚴厲依然讓只有十五六歲的蓮兒雙眸中淚花浮現,低着頭細細的說道:“小姐!我知道錯了。”
這時,碧巧的另外一名丫鬟從門口那兒過來:“小姐小姐,似乎又有好詩詞了,我們去看看吧。”
“哦?”碧巧兒在剎那間臉上堆滿笑容,拉着擦乾淚水,同樣已經一臉笑意
的蓮兒一同出門,朝長廊門口紗簾那邊過去,好幾位各個青樓的女子都已經聚在了這邊,碧巧兒過來之後,也附在那紗簾邊觀看,正聽到那邊傳來“誰憐遠遊子,心旆正搖搖”的聲音,先前劉瑾瑜已經讀了一次,這是其中一位學子的第二次吟誦了。
詩會的氣氛到此時其實有些奇怪,稍稍安靜了些,之前的盛況當中,大家作詩吟詩都很踊躍,言笑晏晏,這時候倒像是被某種氣場給壓制了一般。衆人仍在回味着那首詩,隨後這些女子也弄來了一張抄了那詩的箋紙,圍在一起將全篇看了一遍,隨後又看一遍,碧巧兒眸中異彩連連。
“陳府,陳青,字仲舒,這是誰呀?”
“沒聽說過啊…………”
相對於外面那幫學子首先沉浸於詩詞當中,這邊的女子們在察覺到這詩詞的意義後首先關心的便是它到底爲何人所作,幾人將那落款看了好幾遍,彼此詢問,卻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時候外面也已經有人問道:“大家覺得,此詩如何?”
“這詩……”
“這詩到底是何人所作?”
一時間沒有人說出評價,倒是有人在喃喃點頭中隱隱說了“絕妙”,隨後唸詩那人便又拿起來念了落款:“陳府、陳青、寧仲舒,可有人知道此人是誰麼?”
一陣安靜。
“哪個陳府?”
“柳舫詩會,應該是做絲綢生意的陳氏那個陳府吧!”
“陳府雖然生意做得不小,但從未聽說過有人擁有如此詩才啊…………”
衆人一時間面面相覷,議論紛紛,對於陳青這個名字,大家都是沒人聽過。
柳越澤隨後也只好叫來去外面送進詩的那人,結果進來的並非下人,而是柳家的那位舉人柳宗陽。柳宗陽曾經受劉瑾瑜指點,算是劉瑾瑜的半個弟子,有些才華,進來之後,恭敬的向劉瑾瑜行過禮之手,方纔笑着說起他知道的事情。最後並說到名叫陳青的書生已經提前離去。
“哦!原來是吳越國蘇州秀才,一個月前被宋國朝廷官府弄得家破人亡,纔來金陵投奔親戚來的。怪不得這首《秦淮夜泊》最後會有‘誰憐遠遊子,心旆正搖搖。’這樣的感慨。”
這話一出,不僅在場的衆人,旁邊紗簾後的女子也是面面相覷,隨後說話聲便也響了起來。
“竟然提前離場?”
“他的身世的確很離奇悲慘…………”
…………
…………
原本文無第一,詩作品評本沒有標準,到了某個高度之後,人言佔很大部分,這首《秦淮夜泊》雖然真是上佳,但卻正好是劉瑾瑜最喜歡的風格,所以當場給予的評價非常之高。
要知道,秦淮一夜,傳出去的並非只有詩作,待到劉瑾瑜在詩會上對這首詩的評價傳出去,結果如何,真是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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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