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麴文泰在看着這封由傳令兵緊急送來的信件之時,殿上的大臣們也在悄悄地觀察着麴文泰的臉色。
看着這封信件上寫着的內容,麴文泰原本緊緊皺在一起的雙眉瞬間舒展。
然而,殿上這些悄悄窺視着君王臉色的大臣們在看到麴文泰的雙眉舒展開來之後,卻都沒有跟着鬆一口氣。
因爲麴文泰這舒展開來的雙眉並不是因爲內心的喜悅,而是出於極度的震驚。
甚至因爲麴文泰全身心都被這封信件上所記載的內容給震驚到了,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跟着綻放了開來。
這位原本充滿威嚴地端坐於王座之上的高昌之主,此時忽然滿臉震驚地直接從王座上站了起來。
不,就目前的這個狀況來看,用“站”這個字來形容顯然是不合適的——一直低頭沉默地呆立於大殿之上的麴智盛忽然擡頭看了看這宮殿當中的天花板。
就方纔父王那從王座上起身的勁頭來看,有那麼一瞬間,麴智盛甚至覺得父王這是想要一下子躥到頂上去將這天花板都給撞出一個大窟窿。
怎麼說呢,這個麴智盛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委實是有些荒誕了,但是這與他今天見到的各種事情相比,他忽然覺得,這個念頭甚至還有些“溫馨”……
如果不是這殿堂之上的氣氛實在是過於緊張了,那當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一抹微笑就已經掛在了麴智盛的臉上了。
但不管怎麼說,麴文泰這陡然間的一站,一石激起千層浪。
大殿當中的所有臣子全都忍不住慌亂了起來,甚至連太傅鄭公以及淨光法師都忍不住向麴文泰投來了詢問的目光。
然而還沒等這兩位朝堂上的宿耆問出聲來,卻聽見這位高昌王失口驚呼道:“大唐的使團如何已經到了城外十五里處了?寡人的邊關守將盡是些聾子、瞎子不成?!”
“什麼?!”
“這……”
“壞了壞了,大唐這回可是來勢洶洶啊……”
“莫不是我高昌與突厥可汗之間的聯盟終於是觸怒了大唐皇帝了麼……”
這一下子,大殿上的一衆朝臣你一眼我一語的,整個朝堂頓時成了一個燒開了的沸水鍋一樣。
也是,畢竟在場的許多人那可都是漢末魏晉以來就陸陸續續遷徙到高昌來的中原大族後裔,對於中原天朝的大軍究竟有多強大,他們實際上都心知肚明。
高昌再強,又如何能與擁有中原的天朝大軍所抗衡呢?
更何況許多朝臣的家族雖然遠離中原故土許多年了,但他們心底卻一直未曾放棄自己的那份對於故土的懷念。
這也就導致了麴文泰制定的外聯突厥的國策在施行的時候,朝中的許多大臣都曾在明裡、暗裡地表示過反對。
只不過有着高昌王這頭雄獅的威壓,這些或明或暗的反對才逐漸銷聲匿跡了下去……至少明面上的反對是真的沒有了。
所以說句實在話,在這高昌的朝廷之上心懷抑鬱的人,可不只是麴智盛一人。
然而雄獅再如何強悍,又如何能與天上的真龍相媲美——莫說是那坐鎮長安的真龍天子了,就連同屬西域的碧波潭水龍王他麴文泰這頭獅王鬥了這麼多年也沒見他佔到多少便宜。
如今天朝使團行至高昌,這究竟意味着什麼?
在場的許多人都不敢拍着胸脯拿出一個確切的主意來,但是有許多人在驚慌失措中卻又隱隱透露着些許期待。
在場許多人的先祖當年要麼是因爲中原連年戰亂在家鄉活不下去了纔來到這西域之地討生活。
要麼乾脆就是隨軍出征的鎮邊將軍之後,總之就是一句話,許多人倒還真盼望着唐朝皇帝發大軍來此地——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
這些人勢必會發動兵變裹挾麴氏獻印請降,屆時歷代先祖重回故土的夙願也就能夠……
就在這羣表面上是關心家國安危而商討應對大唐使節之策實則各懷鬼胎的朝臣當中,倒是唯獨有那麼一個例外。
在這不知是不是大禍臨頭的時刻,高昌國的王太子就這樣站在大殿之上,看着自己目之所及的各路大臣都在激烈地商討,恍惚中就是一陣刺骨的寒氣從心底深處涌現了出來。
又一次……
麴智盛在心底默默地記着數。
自上一次焉耆國的龍騎士無聲無息地彷彿天降一般出現在高昌王城門前纔過去了多少天……
結果這一下,又有那麼一批人“奇蹟般”避開了高昌的城防關隘出現在了距離王都大門十五里處的地方!
這座王城,究竟和不設防還有什麼區別?!
麴智盛想着想着,忽然間冷汗就打溼了他渾身上下由內到外的衣衫。
麴文泰站在原地,默默笑了起來。
面對着滿朝的文武大臣,麴文泰先是笑得悄然無聲。但是笑着笑着,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的笑意就像是沖毀了堤壩、衝開了閘門的洪水一般根本控制不住。
只見麴文泰先是大笑,繼而狂笑,笑得張狂,笑得撕心裂肺,笑彎了自己的腰。
這樣一位如同雄獅一般統治着高昌國的君王以前雖然也會在朝堂之上大笑,但那也是一種爽朗的、英雄豪傑式的笑。
那樣的笑在滿朝文武看來之後覺得自家的王上乃是當今世上的一位響噹噹的英雄豪傑。
可是像現在這樣的笑,在場的所有人都未曾看見過,這其中自然也包含他那位雖爲親生但卻早已變得陌生的兒子。
麴智盛就像是完全被嚇傻了一樣,手足無措地站在了原地。在他的記憶裡,自己的父王雖然也有過酣暢淋漓的大笑。
但是像眼前這般失態的狂笑,麴智盛遍搜自己從小到大的記憶似乎都找不到任何類似的印象……
或許是麴文泰這樣的狂笑在衆朝臣的眼中顯得實在是太過詭異恐怖了,在場的所有人都停下了那如同蚊蟲嗡鳴一般的商討,全都如同麴智盛一般呆愣愣地看着麴文泰,不知所措。
也不知是笑了多久,只見極爲暢快地長出了一口氣的麴文泰緩緩挺起了自己的腰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