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在一旁觀戰的牧忘川滿心焦急,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三步,腦中亂作一團:“他的內力未復,根本不是七郎滅世洪爐槍的對手。”他猛地轉過頭去,發現弓天影和他麾下的鬼奴都在目不轉睛地觀看着場上的決鬥,絲毫沒有覺察出他的不妥,一個大膽的念頭頓然從心底油然升起。他默默咬緊牙關,從脖領後取出暗藏的兩把摺扇,“啪”地一聲打開,緩步朝着弓天影身邊的石桌走去。
看到他的動靜,場外觀戰的連青顏用力一拉洛秋彤的手,示意她牧忘川的行動。洛秋彤凝目一望,立刻明白了牧忘川的計劃,一張俏臉頓時緊張得煞白。連青顏看到她的表情,立刻用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掌,朝她微微一笑,令這位初走江湖的師姐頓時冷靜了下來。洛秋彤長長吸了口氣,強迫自己激盪的心緒恢復了平和,朝連青顏眨了眨眼,露出詢問之意。連青顏朝場中節節敗退的鄭東霆望了一眼,臉上露出決絕的神情,她用左手指了指自己,再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一個走路的手勢,竟是要自己衝過去幫助牧忘川。洛秋彤一把拉住連青顏,神色堅決地搖了搖頭,也用手做了個走路的手勢,要求和她一起行動。連青顏連續摔了幾次手,都無法擺脫洛秋彤,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只見這兩位天山女俠互望着對方的嘴型,默默數到三,突然同時發足飛奔,朝着看臺前放着解藥的石桌衝去。
正在緊張觀看比武的弓天影一眼瞥見飛奔過來的連青顏和洛秋彤,腦子一木,幾乎以爲眼睛花了。連青顏和洛秋彤此刻都是身上沒有一點真氣的廢人,什麼武功都使不了,她們難道瘋了?他用力晃了晃頭,用手揉了揉眼睛,卻發現這兩位天山女俠已經衝到了近前。
“殺……殺了他們,格殺勿論!”弓天影這個時候總算反應了過來,伸手一指連洛二女。在他身邊的七八個鬼奴同時撤出兵刃,紛紛迎了上去,就要將二女亂刃分屍。
“兩位嫂嫂!”牧忘川看到連青顏,洛秋彤奮不顧身地衝了過來,頓時明白了她們的用意,連忙趁着弓天影一個疏神的時機,雙手一抖,兩把張開的摺扇同時盤旋而出,一隻摺扇從側面切入了鬼奴組成的陣列,另一隻摺扇則沿着一條妖異的規跡飛向石桌上裝解藥的金盤。
只聽得“噗噗噗”一陣脆響,牧忘川射出的飛扇一路斬下了七八個鬼奴的人頭,七零八落的屍體在連青顏和洛秋彤身前倒了一地。弓天影見到麾下鬼奴喪命,勃然大怒,他“錚”地一聲,抽出長劍,對準二女一劍橫掃而出,想要將她們斬於劍下,眼角餘光一瞥之下,不禁大急:只見牧忘川的另一把摺扇此刻已經切到了石桌金盤之下,帶動着這枚裝滿了救命藥丸的金盤飛入了天空,忽悠悠地朝着競技場的南方飛去。
在競技場的南方是數百個失去武功的魔頭,若是讓他們得了解藥,那就平添數百武功絕頂的敵手,這裡魔教雖然人多勢衆,但是和這羣混世魔王動手,即使獲勝,也會元氣盡傷,一蹶不振。那麼魔教的大業,自己的野心……弓天影想到這裡,哪裡還顧得上殺連洛二女,抖手一劍射向空中的飛盤,一股青白色的劍罡應手而出。
劍罡剛剛出手,一隻玉掌突然斜刺裡打來,正中他的手肘,正好擊打在他氣血交涌處,本來直射入空的罡氣立時偏了三分,剛好將將錯開了空中飛行的摺扇和金盤。
弓天影轉頭一看,見打中自己的正是深知天山劍罡運氣法門的連青顏,一時之間新仇舊恨同時涌上心頭。他雙目赤紅地厲嘯一聲,豁出去不去管那金盤的走向,抖手一劍分心刺向連青顏的胸口。
“嫂嫂小心!”牧忘川驚呼聲刺耳地響起,他火燒火燎地操縱着另外一把飛扇撞向弓天影的長劍,意圖將連青顏救下來,而此刻的洛秋彤也拼命拍出一掌,擊向弓天影的曲池穴,希望能夠影響他出劍的走向。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雷霆霹靂般的呼嘯突然響起,場中一直佔有主動的七郎在龍吟虎嘯之中,一個氣勢洶洶的盤旋,身子一抖,虛空之中頓時生長出光影交錯的八手八臂,令他猶如一隻從法華頂飛降的八臂羅漢,八道凝練如真的槍影天河飛瀑般傾盆而下,在殺氣蒸騰的競技場上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讓這血肉橫飛的殺場和修羅地獄有了十成十的相似。
滅世洪爐槍乃是塞上胡兒的槍法,是他們常觀大漠飛沙,久經血腥沙場所創造的絕世神槍。他們從不掩飾自己的殺氣,從不懼怕殺戮和死亡,他們的生命中都流淌着戰鬥和衝鋒的血液,他們的槍法也從不吝惜殺伐者所特有的氣勢。以戰養戰是他們信奉的金科玉律,通過鋒銳無雙的槍法不斷挫折對手,提聚自己的氣勢,這是滅世槍的精髓。所以滅世槍一出手就是勢不可擋的殺招,沒有試探,沒有迂迴,沒有封擋,就彷彿戰爭的號角,當它一開始奏響,戰鬥已經到最後的高潮。
當七郎使出這一招“八爐九火滅世間”之時,那股升騰飛揚的氣勢,震懾了在場所有的觀戰者。
“錚!”一聲巨響突然在滿場長槍破風聲中透了出來,猶如滾地炸雷,在衆人的耳邊響起。“錚——”第二聲炸響緊跟在第一響之後升起,只將衆人的耳膜震得痛徹心肺。“錚”第三響傳來之時,天地間所有其他的雜音彷彿被一把抹去,人們耳中只剩下這地動山搖的驚雷之音。“錚”第四響傳來之前,前三響的餘音仍然迴響在衆人的耳際,但是這一響過後,整個世界頓時陷入了一片轟天陣地的嗡嗡聲。每個人的耳朵都彷彿被浸入了深深的海底,世間所有的聲音自此全部被隔絕。
第五響誰也無法聽見,只能通過腳下地面的晃動才能夠勉強感覺到。第六響到來的時候,人們的眼被半空中一道金紅相間的豔麗火花所吸引。那是金鐵相擊時所發出的特有火光,剛開始有些泛青,接着會幻化爲藍色,金色,紅色。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察覺到了那火花光焰的變化,這奇異而美麗的變化,在平時,人們絕對覺察不到,但是現在他們能夠非常容易地看到。此刻人們的五感被那驚天動地的槍神對決所震撼,其他四感在一片金鐵之聲中湮滅,只剩下眼前斑駁變化的影像。
隨着這朵火花幽然熄滅,三朵更加燦爛,更加奪目的火花猛然在空中亮起。雖然在此時的競技場上陽光耀眼,但是當這三朵火花升起的時候,人們仍然有一種雲開日現的錯覺,彷彿一顆更加耀眼的太陽破雲而出,將自己的光芒照耀在大地之上。
在這一片令人心醉神迷的光影之中,鄭東霆的身形從烏雲般的槍影之中脫穎而出。此刻的他左腿彎曲如盤,腳尖順着身子的走向繃得筆直,右腿拖在身後,和手中紅槍保持平行。他手中的紅槍微微向下彎曲,猶如一隻曲頸飲水的仙鶴,槍尖輕靈地點擊在虛空中一條黑色槍影的槍頭上,在空中留下了那最後一朵燦爛的光花。鄭東霆渾身上下都佈滿了斑駁的傷痕,數道傷口鮮血奔涌,顯示他在七郎槍法的威逼下是如何狼狽窘迫。但是此刻的他卻如此從容不迫,瀟灑自如,猶如一位踏雲升空的天外飛仙,一揮長袖,告別人間,長笑而去。那最後點在七郎槍尖上的一槍洗盡了殺伐之氣,說不出的輕描淡寫,透着淡淡的漫不經心。
鄭東霆的身影在空中只停留了這短短的一瞬,剛剛夠人們勉強看清他擋下七郎最後一槍的風姿。緊接着,他的身子轉眼間又化爲一片旋轉的飛雲,升入了高遠的長空。他的身影移動得是如此迅捷,人們可以看到他身上傷口中溢出的鮮血在他的身後拖了數道長長的血線,混合着倏忽而去的紅色槍影,就彷彿他整個人化爲了一條呼嘯生雷,盤旋如風的紅龍,眼看就要揚威天地。
在靜默如死的天地之中,鄭東霆旋風般的灰色身影裹着一道旋轉如電的紅槍,猶如九天中一枚血色的雷霆,叱吒而來。在這道槍影籠罩之下的七郎雙目如赤,瘋狂地張着嘴,似乎在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喝,他的槍在橫飈,在飛旋,無數黑色的槍影猶如狂舞的黑蛇盤旋升上空中,整個競技場上都滾動着七郎所帶起的風雷。
淋漓的火雨在七郎的頭頂瀑布般席捲而下,空中閃爍的赤色雷霆勢不可擋的穿透了七郎掀起的無數槍影,彷彿一隻百折不回的巍巍雄師衝破了千軍萬馬的重圍,直達勝利的彼岸。
紅光黑氣撞在一起,爆出一天的光花,衝擊着人們的眼膜,淚水肆無忌憚地衝出人們的眼眶。眼前靜默的天地漸漸化爲水簾洞外的一片幻影,彷彿剛纔那驚豔絕倫的槍神之戰只是人們半夢半醒間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像。
七郎的身影飛到了空中,在他的肩頸處鮮血宛若熱噴泉的泉水,呼嘯而出。他的身子在空中無助地翻滾了數圈,朝着弓天影即將刺向連青顏的長劍飛去。
弓天影木然看着七郎的屍體悠悠飛落在自己的面前,撞飛了手中的長劍,重重撞在石桌之上,將石桌的桌面砸得四分五裂。在他面前的連青顏用手捂着嘴脣,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感動的淚水順着她臉部柔和的線條滾滾流下。她的雙眼佈滿激動的紅絲,被淋漓的淚水一淹,氤成一片楚楚可憐的紅暈。在她身邊,洛秋彤睜大了亮晶晶的明眸,激動得滿臉紅中透紫,雙手舉着粉拳用力在空中揮舞,似乎在叫好,又好像在吶喊。
他茫然扭過頭去,牧忘川從他面前飛奔而過,一邊跑,一邊大大地張嘴,口中的舌頭在空氣中拼命地震動着,彷彿在大聲說着什麼。他衝到場中,激動地舉起鄭東霆一隻手臂,又蹦又跳,忘形地狂歡着。擡眼望去,在弓天影面前,這一個月之間曾經被他像豬狗一樣對待的魔頭們都臉紅脖子粗地張着嘴,似乎在高聲呼吼,他們雙手握拳,高高舉過頭頂,不斷揮動着,猶如一羣得勝歸朝的士兵。在他腳下,大地在微微顫動,在他周圍,空氣在嗡嗡振動,在他的心頭,他的靈魂在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足有漫漫千年,他終於鼓起勇氣朝競技場正中望去。此刻的鄭東霆一盤手中槍,“叮”地一聲將它頭上柄下立在空空蕩蕩的競技場上。那杆威風凜凜的紅槍此刻正在飛快地旋轉,只轉得競技場地面上石屑飛濺。在明亮的槍頭上,一枚金色的托盤隨着槍頭的飛旋輕靈柔和地旋轉着,在金盤之上,滾動着綠瑩瑩的解藥。原來,混亂之中,牧忘川的飛扇鬼使神差地將這金盤拋入了競技場中,卻被鄭東霆飛旋的神槍一把接住。
弓天影深深吸了口氣,想要彎下腰去撿被撞飛在地的長劍。但是他感到鄭東霆森嚴的氣勢彷彿有質無形的野獸,鎖定了他全身的要害,消減了他所有的氣勢。在此刻的鄭東霆面前,他的所有雄心壯志,所有忍辱負重的努力,所有夢想憧憬,都變得彷彿是一場又一場荒唐的笑話。他竟然無法振作勇氣去撿自己隨身的兵刃。
他求助地轉過頭去,朝看臺上其他魔使和督紅花望去。令他震驚的是,幾乎所有魔使都朝他投來憤怒和鄙夷的目光,彷彿他做了一件絕對不能原諒的事。
他微微一愣,頭腦中一片混亂。
連青顏拉着洛秋彤從他身邊走過,緩緩來到鄭東霆身邊。鄭東霆朝她粲然一笑,向上挑了挑眉毛。連青顏嘴脣微微一顫,雙眼淚光一閃,嫣然點了點頭,伸手從他槍頭的托盤上取下三顆解藥,遞給洛秋彤一顆,餵給鄭東霆一顆,剩下的一顆自己吃下。
看到她們安然無恙吃下解藥,鄭東霆長長舒了一口氣,擡手一震紅槍,金盤發出一聲金玉之音,忽悠悠飛入高空,急速旋轉,盤中數百枚藥丸成扇面狀灑向翹首以盼的衆魔頭。一陣熱烈的歡呼聲海潮一般響起,這羣魔頭彷彿久旱盼甘露的農夫,連滾帶爬地衝上前,哄搶着滾落滿地的藥丸。
看着連青顏望向鄭東霆時那驕傲自豪之色,看着鄭東霆對她的關切和愛憐,弓天影終於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也終於懂得鄭東霆爲何會突然爆發出如此神奇的槍法,而那一招“九天雷落鄱陽湖”,爲何如此驚豔絕倫。
在這一刻,他終於認識到,這美絕豔絕的江湖,永遠都不可能屬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