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幹吃完了碗中的黍米飯,道:“之前去駐守西域的張士貴大將軍來尋過兒臣。”
長孫皇后接過兒子的碗,親手又給盛了一碗,問道:“他見你做什麼?”
“帶了樑建方來見兒臣,說是要投效東宮。”
長孫皇后面色平靜道:“你怎麼答覆的?”
“兒臣什麼都沒說。”
李麗質悠閒地翻看着書,她正在看的是李淳風道長的書卷,是小兕子從欽天監帶來的。
拿來之後,李麗質閒着沒事就會拿過來看看。
“承幹,你年滿二十歲了,權勢已越來越大,不論伱收不收這個將領,往後還會有這樣的人,想要投效東宮。”
李承幹頷首道:“兒臣懂母后的意思了。”
“你是個清醒的孩子,不會被這些事左右,母后與你父皇都很欣慰。”
看兒子還是狐疑的神情,長孫皇后又道:“不用多想,你父皇還不至於用這種事來試探你,可如今的將領多是當年草莽出身,難免念及以前舊情。”
“兒臣記住了。”
天空又傳來幾聲悶雷,眼看又要下雨了,李麗質低聲道:“弟弟妹妹就知道跟着父皇出去玩,也不知道在外面會不會淋着雨,會不會着涼。”
雷聲過後又有些許幾滴雨水落下。
楊妃帶着吳王李恪匆匆而來。
而後見雨水就要下來,長孫皇后帶着楊妃還有妹妹去了別苑內避雨。
李承幹坐在水榭內,一旁的太監這纔將奏章遞上。
皇后不喜太子或陛下在休息的時候也處理政事,等皇后離開纔敢遞上。
這個季節的雨很冷,有幾滴飄入水榭。
李恪走入水榭,望着漫天的雨水,它們落在太液池的水面上,低聲道:“大軍出發去西域了。”
從奏章上擡起眼,李承幹瞅了他一眼,道:“怎麼?又想去西域了?”
“此番派兵是爲了建設西域都護府,還沒到征討天山的時機。”
太監恭敬地給太子殿下與吳王殿下倒上茶水。
李承幹拿過茶水,抿了一口。
李恪又道:“聽說皇兄讓人在河道上建設淤地壩?”
李承幹頷首道:“都修了一個月了。”
見李恪神色有些困惑,李承幹又道:“舅爺他老人家給的啓發,要當個明君總是要治水的,歷代皇帝皆如此。”
說罷,放下手中的奏章,伸手拿過一旁的茶碗,看着漫天的雨水喝着茶。
李恪不說話,李承幹便用片刻的寧靜思考着奏章上的事。
這是英公的兒子李震讓人從河西走廊送來的消息,準確地來說這應該是書信,正式的奏報還有一份,如今多半是送去父皇手中。
慕容順要退位,他不想繼續當吐谷渾的可汗,這份詔書去年入冬送去吐谷渾。
現在才送來長安,其實慕容順這個可汗早就名不副實,他手中沒有任何的權力。
詔書送到了吐谷渾地界,帶去不小的反響。
既然現在的吐谷渾可汗退位,並且將所有的領土都送給大唐。
那些不願意投效大唐的人紛紛離開,有的去了西域,有的去自立門戶,而其中絕大多數的人去投效了吐蕃。
在招兵買馬的工作上,祿東贊也不落下風,吐蕃吸收三成吐谷渾人,大致有五萬牧民。
而有六成人願意繼續留在吐谷渾地界,有唐人庇佑。
那些離開的人也沒有必要挽留,不論是自立門戶,還是去當馬賊,或者是投效吐蕃人,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土地是必須要拿的,人肯定是留不住,一定會流失一部分。
李震在奏章上寫得很清楚,如今疆域上,吐蕃與大唐幾近接壤,距離最近的鬆州與吐蕃爲界,相隔的只有布哈河的幾條支流。
ωωω▪ⓣⓣⓚⓐⓝ▪¢ 〇 李承幹端着茶碗往口中吞嚥着茶水。
現在皇兄什麼都沒說,見神情凝重又有幾分惱,李恪行禮道:“皇兄,恪不是嫉妒魏王。”
李承幹終於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低聲道:“沒有多想,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李恪又道:“東宮有傳言,治標不治本等於沒治,恪去過洛陽,去過陝州都是治理水患,深知河道隱患。”
“如果修建淤地壩的事交給你去做,情面上自然說得過去。”
李恪頷首。
李承幹伸手接住一些從水榭上方滴下來的雨水,道:“可青雀在地誌方面的專業知識更多,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不更好嗎?”
再看李恪的神情,自從陝州治水回來,今年至今他都找不到事做。
李承幹拍着他的肩膀,西域的大勝讓他的心氣明顯高了不少,將手從他的肩膀上收回來,道:“孤與你說個事吧。”
還站在原地,看着雨水洋洋灑灑落在太液池中,李承幹低聲道:“當初你去洛陽治水,其實父皇還在崤山佈置了一隊兵馬,那支兵馬足夠包圍整個洛陽,父皇已做好了打算,是最壞的那一種。”
李恪愣在當場,驚疑地看着皇兄。
“你還記得當初發生在洛陽,被丟入河中的一家人的屍體嗎?”
“恪此生都不敢忘。”
“那就對了,有些時候要多想想,而不是你做了什麼就覺得已做好了。”
李恪沉默不語。
李承幹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你若是還不明白的話,倒是有件事讓你去做。”
“不知皇兄有何吩咐?”
李承干將奏章放入一旁的食盒中,準備帶回東宮,面對弟弟,吩咐道:“支教的事並不順利,崇文館的支教夫子前往各縣遇到了一些縣官的刁難,在支教開始之前,確實是孤沒有安排好溝通的事。”
“你去遊說各縣的縣官讓他們務必給夫子安排好住處與教書場所,並且將你的見聞與遇到的一些事都記錄下來,試着能解決也好,要是不能調和,就送到長安,讓崇文館的人去處理。”
李恪不解道:“爲何他們會刁難支教的夫子?”
“是呀,爲何呢?他們贊同支教,但不贊同支教的選人制度。”李承乾笑着道:“我們一家人遇到的困難都很有意思,你時而將這些事回憶起來,多想想。”
泥爐子上,水壺的水開了,太監將水壺提起來,將熱水倒入太子的茶碗中。
吳王殿下還未動茶碗,可茶水已涼了,他又將涼了的茶水倒了,重新沏上一碗熱茶。
而後他又站回水榭外,等候着太子的吩咐。
若沒有吩咐就等在水榭外一直站着。
李承幹拿起自己的陶杯,將木塞子揭開,拿起水壺再將燒好的水倒入陶杯中,而後重新塞進木塞子。
雖說保溫條件不行,帶在身上也能隨時隨地喝下一口熱水。
“你若是覺得這件事不起眼,倒還有別的事交給你。”
“恪就去辦這件事。”
“好。”李承幹又叮囑道:“對你來說這可能就是一件小事,但現在還沒有人去做,朝中與鄉間需要有溝通,這種溝通並不是通過各縣交給京兆府,而是繞過京兆府,直接送到我們耳中。”
“將來也會成爲崇文館的尋常工作,你先去試試吧,順便將劉仁軌與權萬紀也帶上。”
“恪這就去。”
說罷,他就要走入雨中。
這個弟弟遇事總是說辦就辦,從來不會多問爲什麼。
李承幹搖着手中的圓扇道:“孤常說讓弟弟妹妹出去走走,看看各縣最最普通的鄉民,看看他們的處境,他們的困難,或者他們嚮往的是什麼。”
也不知道李恪有沒有聽到這句話,他腳步匆匆地走入了雨中。
李承幹看向站在別苑屋檐下的寧兒。
收到太子殿下的眼神,她拿起竹傘快步走來,自己也撐着一把傘,又爲殿下遞去。
李承干將水杯系在腰間,提着傘走入雨中。
雨勢依舊很大,忽然走入雨中時,感覺四周又安靜了許多。
臨近傍晚時分,這場雨水才停歇。
李承幹打開李震的奏章繼續看着。
前兩年高昌王與欲谷設幾乎斷了絲路上的貿易。
如今唐軍打下了高昌,掃平了西域東南地界,反倒令停歇的商貿活動在重新恢復通行之後,河西走廊的盛況更勝往昔。
李麗質與東陽也回到了東宮,她們幫着皇兄翻看各縣的奏報。
李承幹看着賬目,感慨道:“果然,搶來的比徵收市稅來得更多,明明可以搶嘛。”
李麗質道:“皇兄萬萬不可這麼說,搶劫只能富裕一時,京兆府養肥了高昌,纔會有如此收穫,可長久之計,還是主持貿易更重要。”
李承幹贊同道:“麗質說得很對,可持續的纔是最穩定的。”
她又道:“今年的河西走廊市稅是往年的三倍,光是這兩月的市稅就有三萬貫。”
寧兒遞來了一迭奏章,道:“殿下,這是洛陽送來的。”
這是馬周與李義府送來的奏章,杜荷在洛陽的紙張大作坊與肥皂大作坊建成了,招募了兩千人勞作。
“皇兄,皇兄!”東宮外傳來了喊叫聲。
李承幹擡頭看去,見是小兕子正快步跑來,她走入殿內欣喜道:“少府監將皇兄要的東西造出來了,人就在東宮外等着。”
七歲的明達跑入殿內,就撲進皇姐的懷中。
李麗質用手指戳了戳妹妹的額頭道:“往後可不要這麼跑來跑去的,摔了怎麼辦?”
她搖頭道:“妹妹走得穩當,不會摔的。”
“你小時候走路就不穩。”
她又在姐姐的懷中撒嬌般地嬉笑着。
還能怎麼辦呢?李麗質只能寵溺着妹妹,撫着她黑亮的長髮,又是數落了幾句。
片刻後,她又去了東陽姐姐的懷中,央求東陽姐姐教她寫字識字。
李承幹走出了東宮。
三個鐵匠站在東宮門前,雙手呈上一些零件。
李承乾道:“爺爺,把你酒罈邊的小木箱帶來。”
正在小憩的李淵撫須道:“朕哪有你的小箱子?”
有懂事的太監忙去看,果然將太子殿下的小木箱子帶了出來。
李淵好奇道:“你什麼時候放的?”
“怕弟弟妹妹給拿走了。”李承幹訕訕一笑,道:“她們不會去喝爺爺的酒,放在酒罈邊最安全。”
被孫兒給這麼利用了,李淵心裡多少有些不痛快,那些藏酒喝一口少一口,很是寶貴。
酒罈子三步之內都是禁地,竟成了孫子藏東西的地方。
猜想着孫子藏着的是什麼寶貝,他老人家湊活過去打量着。
李承幹打開木箱子,從其中拿出一把刻刀與一個滾輪。
少府監的工匠造出來的是銅器,李淵看着孫子將一個個零件裝在一起,隨着幾根鐵針扣住尺子的兩邊。
一個黃燦燦的銅製遊標卡尺就製成了。
因一些技藝上的限制,用來固定的鐵針穿過了銅製的夾頭,像是一根帶長刺的棍子。
李承幹滑動着卡尺,試着它的順暢,一次又一次地拉開復位,拉開再次復位。
看着標註的尖端,每一次都穩穩地回到零的刻度。
反覆十餘次,確保每一次都能將其推到歸零的刻度,沒有偏移,每一次都準確歸零。
李承乾笑道:“太好了,我們有遊標卡尺了。”
“恭賀太子殿下。”
三個工匠行禮道。
李淵好奇道:“這是個甚?”
“遊標卡尺,一種製造的工具。”
李淵從孫子手中拿過尺子端詳着。
李承乾道:“孤不懂匠作之道,不知你們是如何把握的?”
“回殿下。”領頭的老工匠先是作揖,而後回稟道:“古青銅器鑄造之法中就有一種失蠟澆鑄法,用於青銅器塑形,銅器更易打磨,老匠人手藝高超,塑形之後精細打磨,換作尋常人少磨一分或多一分,便會作廢。”
李淵還在觀察遊標卡尺,試圖理解用途,甚至還用它夾住手指,夾住手腕,試試尺寸。
爺爺是活得越老越好奇,夾住手腕之後,數着尺子上的刻度,看到尺寸與他自己理解的不同,又很驚疑。
聽老工匠的講述,李承乾道:“原來還能另闢蹊徑。”
“殿下,這世間掌握各種鑄造法的奇人頗多,我等也是問詢了許多老工匠這才經人提醒,想起了古時所用的失蠟法,說來慚愧即便是用了失蠟澆鑄,我等還是廢了上百件銅器,這是唯一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