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供述經過的時候, 阿弦跟高建就站在公案下手, 招縣差役的旁側。
隨着曹氏所說,阿弦眼前也一一浮現昨夜夢中情形, 一切宛若案件重演,歷歷在目。
在場的招縣縣令以及衆差人們, 臉色各異,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從昨兒晚上歐家出了血案, 鄰里聽見動靜,不敢不報。
衙差到府,見曹氏宛若癲狂,仍是死死地握着那燭臺,大叫殺人,據說傷者正是歐家的老夫人, 因受驚過度且又帶傷,被扶着入內休息, 請大夫來看。
在招縣, 幾乎無人不知歐家老夫人,衙役們不敢驚動,只好先把曹氏解押到縣衙。
歐家向來“母慈子孝”,從無惡跡傳出過, 歐老夫人又是“年高德劭”,如今出了這等奇異大事,頓時滿縣震動,很快傳了個遍。
就在招縣縣令驚疑不定的時候, 令他更加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初夏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才爬上縣衙的脊獸之背,招縣的縣城城門纔剛剛打開,睡眼惺忪的小兵們忽然發現,城門外赫然立着幾匹高頭大馬,當前爲首一人,雖身着文官的官袍,卻掩不住通身的武威之氣,腰間且還配着劍。
他們像是初初纔到,又彷彿是在這城門口等了一夜,小兵們正不明所以,那爲首之人旁邊兒的一名中年漢子出聲道:“讓開,這是豳州刺史袁恕己袁大人。”
雖然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新任刺史,但有關他的傳聞已經如雷貫耳,只看那通身的氣勢就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士兵們連質疑一下來者的身份都不敢,忙退讓兩側。
袁恕己一馬當先入了招縣,在他身後跟着數人,皆都騎馬,都是看着威武雄壯的七尺大漢,只在隊伍最末兩個人稀稀拉拉地落在後面,一個清瘦纖弱,另一個貌似尋常,正是阿弦跟高建。
方纔一路疾行,袁恕己等遙遙領先,阿弦實在是怕了騎馬,幸而袁恕己並未催促,漸漸地就把她落在最後,高建倒是義氣,另一則也是受不得那種顛簸,就也偷偷跟她躡在隊伍最末尾。
後來這一干人來至招縣城門前,吳成本欲叫門,袁恕己回頭看了眼,卻見兩人還未從長路拐彎處轉出來,便道:“再等片刻城門就開了,不必叫嚷驚動。”
如此又等會兒,那兩個人才踢踢噠噠地出現趕上,袁恕己看一眼阿弦,見她臉色發紅,想到昨日她身上不適,又連着兩日顛簸,竟難得地並未出聲說什麼。
招縣縣令正在頭疼歐家之事,忽然門上報說刺史大人來到,還疑心底下人誤傳。
其實歐家乃是招縣裡有頭臉的人家,事發後歐榮又親自出面周旋,縣令本有心袒護,可因爲一件事,縣令改變了主意。
那就是阿弦跟高建吳成三個,曾二度前往歐家之事。
倘若只高建一個倒也罷了,要命的是,裡頭還牽扯着“府衙”。
袁恕己在桐縣殺人不眨眼的之事早就不脛而走,豳州的每個官員幾乎都凜然自危,比之先前那肆無忌憚的行徑,個個都有所收斂,生恐張牙舞爪的姿態落入新刺史的眼裡,又被他抓了拿脖子來磨刀。
雖然歐榮一再堅稱說是以個人私事來請十八子的,但怎奈當初入府的時候,高建爲唬人,“扯虎皮拉大旗”,已經擡出了府衙的名頭,且吳成也曾附和。
縣令心虛,思來想去,暗自猜測袁恕己的意思,心想以這位刺史神出鬼沒匪夷所思的手段,是不是府衙早就留意了歐家?若歐家出事他隱瞞不報,豈不是自尋死路?
因此才謹謹慎慎地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天不亮就出城往桐縣報信。
卻想不到,袁恕己竟會親臨,且來的如此之快,縣令震驚之餘,卻也無端鬆了口氣,知道自己派人去報之這一步棋走的太對了。
但立刻,知縣就發現自己這口氣鬆的太早了些。
他在側旁聽曹氏的供述,只覺着轟然巨雷在耳畔一個又一個炸響,簡直懷疑自己雙耳出了差錯,一切都是幻覺。
然而環顧周遭,滿堂差役也都跟他一樣,如呆如傻。
只有袁刺史跟他帶來的那幾個人面色鎮定,彷彿聽見的不過是稀鬆平常之事。
招縣知縣幾乎沒忍住要喝止曹氏:這婦人大概是失心瘋了,或許當真是被鬼迷心竅,竟然說出如此不經之談!何況她喪心病狂地刺傷家中長輩,如今又滿口胡言,只怕是爲了脫罪故意編造出的謊話,哪裡有半句可信。
可是看袁刺史的反應,卻是這樣肅然以對,知縣看看曹氏,又看向袁恕己,心若油煎。
門外圍觀的百姓們開始交相傳語,有說絕不是真的,有說此事可疑的,不一而足。
嗡嗡喧鬧中,主簿將曹氏畫押的供狀呈上,袁恕己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道:“怎麼不見被告之人?”
知縣忙出列:“大人說的是誰?”
袁恕己道:“你是耳聾?方纔曹氏說的殺人的,歐家老夫人。”
知縣嚥了口唾沫:“大人,請恕我直言,這歐老夫人在本地德高望重,且又年高,斷不會是這曹氏所說之人,照下官看來,必然是曹氏刀傷老夫人後,故意編造這駭人聽聞的話來掩蓋罪名。”
袁恕己道:“你是說這份供狀不真不實?”
知縣鼓足勇氣:“下官正有此疑慮。”
袁恕己道:“所以本官要傳歐老夫人到堂,兩人當堂對質,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這……”知縣面有難色:“大人,老夫人年高體弱,又被這惡婦刺傷,只怕不得到公堂上。”
袁恕己似笑非笑道:“你只聽了曹氏一面之詞,就認定她是‘惡婦’,連老夫人的面兒都沒見,就說她年高德劭,那不如趙知縣你跟我說明,若此刻本官不在,你該如何料理此案?”
趙知縣雖然的確心有定論,但聽袁恕己口氣不對,又哪裡敢說出來,便訕笑道:“下官也只當秉公處置。”
袁恕己道:“詳細如何?”
趙知縣望風使舵的本事卻是一流:“正如大人所說,要請當事之人前來對質。”
袁恕己道:“那還等什麼?”
一句才罷,就聽堂下有人道:“大人!”
袁恕己掃過去,卻見是歐家二公子歐榮出聲。
因曹氏出事,歐家也自派人來料理,此刻在堂上的,就是歐家管家跟二公子,不知爲何大公子竟不在。
袁恕己道:“你又有何話說?”
歐榮道:“大人恕罪,我祖母有傷在身,又受驚病中,求大人憐惜,不要驚動老人才好。”
袁恕己道:“可知在本官眼裡,沒有什麼老人新人,只有罪囚跟清白者。”
歐榮道:“大人!我祖母若貿然前來而有個三長兩短……”
袁恕己冷笑:“你是在要挾本官嗎?”
歐榮跪地:“小民不敢。”
底下百姓們又是一片譁然騷動。
趙知縣算是領教了袁恕己的強硬,當下不敢在掂掇張望,立刻命衙役前去帶人。
這邊兒袁恕己盯着歐榮:“二公子覺着,曹氏的這番供詞,有幾分真假?”
歐榮沉默片刻:“小民不敢相信這是真,只怕有誤。”
袁恕己道:“據本官所知,歐家這許多年來的確都是女孩兒無端夭折,上下幾十年,至今並無任何一個女孩兒存活,本官聽說你妻子先前也曾有孕而小產,你竟絲毫不覺着此中有異?”
歐榮不語。袁恕己道:“之前還是你請了本官身邊兒的十八子前往府內,難道不是?”
歐榮道:“小人……只以爲是家中有什麼邪祟。所以才貿然相請。”
“你家中的確是有大邪祟,”袁恕己道:“擡起你的頭來,你難道後悔請了十八子進府了嗎!”
歐榮肩頭顫動,他的確是後悔了。
這歐家距離縣衙並不算遠,不過一刻鐘的腳程,差人回來,卻並不見歐老夫人。
差役上堂:“大人,歐家老夫人因傷重無法起身,否則有性命之虞,小人們不敢用強。”
另一個說道:“老夫人聽說我們的去意,掙扎着讓小人們帶話給大人,說此事純屬子虛烏有,她乃是虔心念佛之人,絕不會做出似曹氏所說的惡行,請大人不要偏聽輕信,切勿冤枉好人。”
袁恕己聽罷,看着兩人道:“你們收了多少好處?”
如此做法袁恕己早在初初上任桐縣的時候就領教過,當時爲了小麗花的案子派人去拿秦王,奉命前去王家的差役回來,其表演跟現在這兩人幾乎如出一轍,似師出同門,套路嫺熟。
只可惜如今的袁刺史,已經不是那個初來貴寶地尚未站穩根基的了,自然不必再虛與委蛇。
那兩人被當堂戳破,面露惶恐心虛之態,袁恕己不等回答,對兩邊親兵使了個眼色,四個親兵上前,將兩人掀翻,身上搜檢,果然一個人身上搜出了五兩銀子。
袁恕己道:“身爲衙役,辦差不力,徇私枉法,每人杖責二十,就此革職。”
公堂上頓時熱鬧起來,打板子的聲響,慘呼聲,底下的百姓們從沒看見過這樣痛快的場景,呆呆看了片刻,有一人忍不住叫了一聲“好”,一時喝彩聲此起彼伏。
袁恕己又叫了兩名差役:“若還帶不來人,這兩個就是楷模。”
這一招殺雞儆猴立竿見影,行之有效。
不多時,外間圍觀的百姓有人大叫:“來了來了!”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袁恕己在上看去,見兩名差人在前,後方幾個丫頭,扶着一個顫巍巍地老太太破開人羣走上公堂,那老婦人鶴髮雞皮,大概是因爲受傷之故,臉色有些發灰。
歐榮早迎上去親自攙扶著:“祖母可能撐得住?”
袁恕己道:“看座。”
差人上前,搬了凳子放在堂上,歐榮扶着老夫人落座。老夫人臉色對不好,神情卻仍如常,落座後向着袁恕己微微欠身致謝。
這一日,清早兒來至招縣,回到桐縣家中的時候,已近黃昏。
老朱頭仍未回來,阿弦進門,不出所料仍看見英俊靠在窗戶旁邊兒,靜默的模樣宛若一副極高妙精裁的剪畫影。
雖然他不言不語,甚至連動也未曾動過,阿弦看着他的模樣,竟無端一陣心軟:“阿叔,我回來了,你今日可好?”
英俊道:“是。”
阿弦道:“你、你喝水了不曾?肚子餓不餓?”
英俊道:“不必。”一頓又問道:“歐家的事情了結了?”
阿弦長嘆一聲:“是啊,已經解決了!”
她的口氣裡有種說不出的意味,似乎格外地興奮,又彷彿帶些不安。
英俊卻只“哦”了聲。
阿弦心念一動,忽然問:“阿叔可知道結果?”
英俊沉默:“袁大人只怕又大殺四方了。”
阿弦細品“大殺四方”一詞,不由暗暗點了點頭:“你還猜到什麼?”
英俊脣角挑了一抹很淺的弧度,就像是夏日最柔軟的風吹過湖面。
他說:“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算得分明,不如你告訴我。”
阿弦見他想聽,便挪坐在炕沿邊兒上,同他一一說來。
原來歐老夫人到堂之後,袁恕己說起曹氏的供狀,歐老夫人卻一概否認,且痛心疾首道:“家門不幸,長媳忽然失心瘋發作,不僅傷人,且又編造如此駭人聽聞之語,甚至驚動官府……害的老身一把年紀還要上公堂對質,將來有何面目去地下見列祖列宗?”
衆人見其言行,不免心生同情。
袁恕己道:“這麼說來,你果然沒殺害過府中女嬰?”
歐老夫人道:“阿彌陀佛,不必提一個‘殺’字,連說出來都是罪過了。”
袁恕己一笑:“老夫人,你這樣先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歐老夫人擡頭,神色平靜:“大人如何無端相咒?”
袁恕己斂笑:“傳歐添。”
歐家大公子歐添上堂之後,誰也不看,只呆呆地跪在地上。歐老夫人看一眼長孫:“大人,不知這是何意?”
袁恕己只望着歐添:“歐大公子,將你所知一一說來。”
歐老夫人眼神微變,忽地有些不安:“添兒?”
歐添垂着頭,卻悄然無聲。
歐老夫人緊張地看了他片刻,見他木訥不言,神色稍安。
不料正在此時,歐添伸手入懷,竟掏了個不大的盒子出來,將盒子往地上用力砸落!
堂上的趙知縣跟衆差人均都探頭看來,外間的衆百姓也擠擠攘攘地想要一看究竟,卻看不清楚。
忽然有人道:“那是……是針?!”
歐老夫人距離最近,看得格外分明,身子不由一晃,幾乎摔倒。
身邊兒的歐榮只顧看地上之物去了,連攙扶都忘了。
那盒子不大,也並不結實,砸開之後,卻見裡頭盛放着好些小玩意兒,卻都是古舊不堪的幼稚之物,似是小孩兒的東西:疊紙,早就壞了的糖果,女孩兒用的頭繩,綴花,除此之外最多的……便是散落的四五枚繡花針!
時隔多年,繡花針早就生鏽,卻仍透着鋒利之色,零零落落撒在地上。
歐添看着那些針,一枚枚似乎刺入了他的眼,淚裡彷彿帶血,撲啦啦落了下來。
朱家,屋內,兩兩相對。
聽出阿弦語氣裡的顫抖之意,英俊問道:“那老夫人,就是用這些針來虐殺女嬰的?”
先前二進歐家,被老夫人握住手時候,阿弦便覺似千根針刺,不堪忍受,原因在此。
回想起來,阿弦口乾更甚:“是,這狠毒的惡婦。歐添都說了,連同他看見老夫人親手殺了長姐的事也都說了。”
——當時歐添其實是看見了那一幕。
但因爲場面實在太過駭人,他年紀畢竟小,又是最寵愛自己的祖母,故而竟不敢信,加上歐老夫人不停地說他睡着了做夢,歐添自我催眠似的,也只當那一幕是自己做了噩夢,久而久之,便封存於心底,不願觸及。
公堂上砸開的盒子,是他小時候珍藏的玩意兒,多半跟長姐有關,而那些針的用途,卻絕非繡花……
提起來仍然心慌難禁,阿弦忙跳下地,去外間兒倒了兩杯水,又加了些蜂蜜調在裡頭:“阿叔也喝一杯。”
英俊摸索着接過來,不免碰到了她握着杯子的手,細嫩的手指,像是柔嫩易折的花頸。
英俊不動聲色地慢慢啜了口,清甜沁入心肺,這樣難得的熨帖滋潤。
他忽然想呼一口氣,便回身試着將窗扇推開些。
阿弦道:“阿叔別動,我來。”把杯子放下,手腳並用爬上炕,將窗戶推開,用棍子支起:“天兒漸漸熱了,屋裡頭悶,阿叔若好些了,就出去透透氣兒。”
英俊不置可否,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她又爬了下去。
英俊問道:“是了,袁大人如何會知道……歐添曾看見了老夫人殺人之事?”
這件事連歐添自己都不知道,自然無外人可知。
但無外人可知,卻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
阿弦喝了兩口蜂蜜水,試圖壓住心底那難以消散的慌悸,她瞥了眼那隻握着杯子的手,舔了舔嘴脣忍住:“其實是我看見,我告訴袁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