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倍廣目被袁恕己一拳揮來, 幾乎當場暈厥,頭腦昏昏之際,古鏡已經離身。
他本有些支撐不住,可見陳基將自己之物拿走, 卻用力將阿弦一推,重又站起身來:“還給我!”
陳基反應極快, 古鏡得手, 只瞥了一眼便即刻轉身交給了明崇儼,他知道這種東西多半有些邪力, 不是自己能接觸的,自然是給明崇儼這種行家最爲便宜。
明崇儼接了古鏡在手,輕笑出聲。
阿倍廣目雖然說了很多謊話, 但是關於這古鏡卻並未說謊,這的確是他的亡母所留, 而……若說阿倍廣目這人身上還有什麼弱點,只怕就是他的這位生於大唐的母親了。
畢竟也正是因爲這個,阿倍廣目心中對於大唐的恨,甚至才遠超其他的倭國之人。
這古鏡是他珍惜之物, 寸步不離的,就算魂魄互換,也不忘將此物隨身攜帶。
有了這鏡子, 越發證實了“李賢”實則是阿倍廣目的身份。
阿倍廣目本要暴起搶奪,明崇儼手握古鏡:“若我所料不錯,你所珍惜的並不僅僅是這鏡子而已, 而是這鏡子裡的東西,對麼?”
衆人面面相覷,有人摸不着頭腦,有人暗自震驚。
而東宮秘書官韋承慶卻終於在這時候醒過神來,他看出了現在這位“太子殿下”有異,但是如果再繼續大鬧下去,被在場這些人一五一十地目睹,將來指不定又會傳出什麼樣稀奇古怪不堪的話,對太子殿下自然是大爲不利。
身爲東宮屬官,職責便是輔佐太子,督促太子殿下的品德政行,維護太子的身份地位,但今天可是熱鬧極了,精彩紛呈到令人無法收拾的地步。
韋承慶眼見明崇儼如此,明白他已經控制住了局面,忙道:“明大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官持刀,太子被打,皇后座下的幾位“愛卿”,似乎正在圍攻太子。
明崇儼目不斜視,只是盯着面前阿倍廣目,緩緩說道:“他不是太子殿下,不過你放心,我會把真正的太子殿下救回來!”
有了明崇儼這句話,阿弦懸着的心總算能夠放下一半。她看現場有陳基跟袁恕己,還有明崇儼坐鎮,忙抽身入內,去查看真正的李賢如何。
韋承慶半信半疑,但總不能在這個時候下令讓東宮的兵馬跟在場這幾位對戰起來,他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敢大意地讓侍衛們撤走,只後退到門口,隨時戒備。
***
阿倍廣目望着明崇儼:“你想怎麼樣?”
明崇儼道:“把太子換回來。”
阿倍廣目昂首一笑:“怎麼,你不能麼?”
若在之前並未受傷的時候,明崇儼或許還可以一試,但這其中所涉及的法術他從未涉獵,若是強行動手畢竟冒險,而事關儲君,定要做到不出萬一。
明崇儼道:“廣目君,你心裡大概還在得意,笑我的婦人之仁吧。但是現在,你把我對你的最後一絲憫恤之心都扼殺殆盡了,是你教我的,行事要不擇手段,對不對?”
明崇儼說着,咬破手指,點在古鏡之上,垂眸默唸咒語。
衆目睽睽之下,突然有一聲不堪忍受般的淒厲叫聲,從古鏡面上傳了出來。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阿倍廣目叫道:“住手!”
明崇儼手指的血點在鏡面上,鏡面竟起了一陣水波盪漾似的波動,袁恕己跟陳基離他最近,兩人不約而同看過來,卻見從那有些舊暗的鏡面上,隱隱約約地竟浮現一張人的面容!
韋承慶在袁恕己身側,恍惚也掃見了,嚇得後退一步。
明崇儼淡淡道:“論起邪術,你比我精通,但是論起馭鬼之術,在長安城裡我若稱第二,就沒有人敢稱作第一。”
袁恕己聽到這裡,插嘴道:“明大夫還是過謙了,何止長安城,舉目天下,亦是大夫第一。”
明崇儼笑了一笑:“多謝讚譽。”
他們越是輕描淡寫似的談笑風生,阿倍廣目越是難忍驚急怒色,這種厲怒之色在向來溫和的太子的臉上出現,就連東宮侍衛們這些外行都看出了不對。
明崇儼淡然地又看向阿倍廣目,望着他脣角抽動的樣子,閉眸復又催動咒法,剎那間,連綿不斷的痛苦厲嘯在書房裡響起,許多侍衛不堪這種刺耳而詭異的聲響,忙不迭舉手捂住耳朵。
與此同時,那鏡面上若隱若現的“人像”,竟緩緩竄動起伏,像是要從鏡子裡掙脫出來一樣!
偏偏那人的臉龐五官不清,就像是整個頭臉蒙着一層灰撲撲的薄紗,怪異幽魅,驚魂可怖。
見了這種駭人異狀,連陳基跟袁恕己都齊齊地退後一步。
“住手!”阿倍廣目忍無可忍,復又大聲喝道。
他的臉色已轉作鐵灰,只有雙眼泛出血絲,惡狠狠地盯着明崇儼,嘴裡發出了一串聽不懂的倭國言語,然後雙手一揚!
手心裡竟飛出無數的白色蝴蝶,呼嘯着往前撲來!
有兩個侍衛不慎正站在身旁,被蝴蝶碰到,頓時渾身抽搐,臉色轉作鐵青色,頹然倒地。
袁恕己渾身一震:“保護明大夫!”他委實悍勇,拔刀往前,刀鋒所至之處,被削中的蝴蝶紛紛落地,化作薄薄地紙片。
韋承慶大叫:“退出去,都退出去!”知道現在這一場對峙已經不是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插手的了,只能交付明崇儼。
剩下的東宮侍衛同韋承慶一起退到門口,衆人都驚魂不定,又擔心裡頭的情形。
明崇儼身旁,陳基如法炮製,卻終究不敵這數不清的蝴蝶之防不勝防,手背上不慎被白色蝴蝶碰到,那原本看似輕靈無害的蝴蝶,突然跟長出了利齒一樣,張口狠狠地咬落。
陳基被這種可怖場景驚的忘了反應,關鍵時候,被人拽着腰帶往後一拉,堪堪避開了那蝴蝶的啃噬。
陳基回頭,卻見是阿弦,但她的身後跟着的,卻是頭上包着紗布的“阿倍廣目”,只見他臉色慘白,神情恍惚。
情勢緊急,明崇儼將鏡面翻轉,手掌在鏡底輕輕一拍,原先還在鏡子之中掙扎的那影子,陡然探出了半身!她扭動着,極艱難地終於掙脫出來。
阿倍廣目睜大雙眼看着這一幕,正在催動蝴蝶的手掌慢慢地垂落。
那些原本正擇人慾噬的蝴蝶,也無力地紛紛落地,變成了紙片。
那影子浮現在衆人面前,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這是個女人。
是個長髮拖在身後,幾乎到了腳踝的女人,她身着唐裝,容貌端莊,卻透出一股顯而易見的憔悴。
她擡起雙眼,打量着周圍,目光從袁恕己,明崇儼,阿弦,陳基身上一一轉開,在李賢的身上停了停,最後轉身看向了真正的阿倍廣目。
阿倍廣目望着女人,嘴角微張,用倭國話喊了一聲,阿弦雖不懂倭國言語,卻知道阿倍廣目叫的是什麼。
那是一聲——“母親大人。”
女人注視着他:“我早跟你說過,這條路走不通。”她說的卻是官話,字正腔圓,帶有一股從容高貴的氣息。
阿倍廣目顯得十分恭敬:“孩兒一定要試一試。”
女人道:“你雖然失敗了,但是你已經盡了力。”
“母親,”阿倍廣目叫道:“我還沒有放棄!”
女人低低笑了聲:“這麼多年,我的仇恨已經淡了,你再做的一切,不管是勝敗輸贏,都跟我沒有關係了。”
“母親,我是想爲了您、以及之前的皇后一族向李唐以及那個女人復仇的呀。”
女人道:“不,這只是你一半所想,另一半,你是爲了倭國。當然,我並不否認,最初讓你心裡產生對李唐仇恨的人,是我。”
阿倍廣目道:“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至少……我會讓他們的儲君陪葬。”
女人道:“儲君,你指的是這個少年嗎,李治跟武媚賤人有多少兒女,你知道嗎,還有這個人……”她動作優雅地回頭,看向阿弦。
女人直直地看着阿弦,點頭道:“好礙眼啊,小公主,當初就是因爲你,才害得皇后娘娘被武媚折磨虐殺而死,更連累娘娘母族,但是誰又能想到,這一切竟都是個騙局,而引發這一切的你,居然沒有死呢?”
阿弦知道這個女人,就是當初王皇后的貼身宮女,此刻面對她的質問,雖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錯,卻也無言以對。
突然,袁恕己道:“你是王皇后的身邊人,你相信廢后是無辜的,那麼當年真正對安定公主動手的人到底是誰?”
女人卻並不理他,只是慢慢地又回過身來,她也不再看阿倍廣目,反而把目光投向敞開的門扇之外。
“母親……”阿倍廣目呆呆地喚道。
女人卻仍是癡迷渴望般望着門外,喃喃道:“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娘娘……我終於又能跟你相聚了。”
低低地聲音在衆人耳畔響起,那幽靈的身形卻騰空而起,像是被一陣風送着似的飄了出外。
“不!”阿倍廣目大叫,扭身張手,想要着急將女人帶回來似的。
趁此機會,袁恕己卻跟陳基兩人同時跳上前去,一左一右握住他的肩膊,生生把他拉了回來。
明崇儼回身,五指張開,向着身旁的太子李賢天靈上用力拍下:“離體!”
那原本藏身在阿倍廣目軀體之內的李賢的魂魄,突然飄飄蕩蕩地浮了出來,——李賢滿面茫然,不知所措,這次卻也只有阿弦能夠看見,阿弦忙道:“殿下別動!”上前拉住李賢魂魄的手。
與此同時,陳基跟袁恕己兩人正把阿倍廣目帶了回來。
阿倍廣目奮力掙扎,雙眼死死地盯着書房之外,厲聲大叫,想要挽回,卻無能爲力,因爲那女人已經飛身而出,外頭,是滿院的太陽光熾烈,那幽靈的身形毫無遮蔽地沐浴在了太陽之下,就像是薄薄的雪靠近了通紅爐火。
“不!不,母親!”
伴隨着阿倍廣目撕心裂肺的慘叫,魂魄身上發出極其細微地“嗤嗤”聲響,就像是被一口氣吹熄滅了的燭火,形體飄搖,化作一縷很淡的青煙,搖搖擺擺,消失不見。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轉瞬間,而失去了母親魂魄的阿倍廣目也像是失了魂,他低垂着頭,還未動作,身後明崇儼舉手拍在他的天靈之上,同時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阿倍廣目的魂魄猝不及防地被打出了李賢體內,同時明崇儼揮手,阿弦看的分明,忙推着李賢道:“殿下快回去!”
李賢望着她,雙眼泛紅,卻並不動,阿弦急急催促,李賢突然問道:“你,還當我是你的阿弟嗎?”
阿弦一愣,然後也紅了眼睛:“當然是,一直都是。”
李賢哈地笑了聲,走了幾步,卻畢竟不知該怎麼做,盯着自己的軀體發呆。
明崇儼提一口氣,在他的魂魄上一拍,李賢順勢往前,終於在一瞬間魂魄歸位!
***
陳基跟袁恕己原先按照明崇儼授意擒住了阿倍廣目,因爲他們看不見李賢跟阿倍廣目的魂魄,尚不知大事已成,這會兒仍是抓着李賢不放。
阿弦忙上前扶住,見李賢雙目緊閉不省人事,問道:“大夫,殿下怎麼還不醒?”
常人的軀體被陰魂侵佔,或者魂魄離體後歸位,都是需要一段緩和時間的,何況是如此大費周章的魂魄置換。
明崇儼道:“無妨、稍後……”
才說了一句,就聽到身旁有人道:“我要你們,給我的母親陪葬!”
明崇儼回頭,卻見阿倍廣目從地上慢慢地站起身來,原本俊美的臉已經渾然猙獰,他張開雙手,咬牙說道:“大唐奪走了我母親的笑容,現在又奪走了我唯一的牽念……”
明崇儼顯然已有些力竭,正閉眸調息。
袁恕己喝道:“鄙賤倭人,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阿倍廣目雙手緩緩握緊,森然而笑。
阿弦皺眉道:“令堂的執念已經放下,你卻把她的執念變成了你自己的,你難道看不出,她已經釋然了嗎,把她囚禁在古鏡裡滿足一己之私,豈是真正的敬愛她爲了她好?”
阿倍廣目的頭原先因李賢“自殘”而受傷,這會兒血順着留下來,把一顆眼睛染的通紅,他叫道:“住口!”
擡手指着阿弦道:“你就是罪魁禍首!”
手指所指,頓時又有許多大蝴蝶飛竄而出,阿弦最擔心李賢受傷,忙叫道:“大哥保護太子快走!”她起身擋在了前方,袁恕己見狀,便也起身立在她的身旁。
陳基抱住李賢,咬牙欲退,就在這時,只聽明崇儼輕聲說道:“廣目君,就讓我來結束你的痛苦吧。”
阿倍廣目道:“有本事就來阻止我!”他竟似入魔一樣,長髮散開,同衣袂一起無風而動!無數大蝶從袖底紛紛飛出,就算阿弦跟袁恕己是兩個膽氣最正的人,見了這般駭異景象,仍是不寒而慄。
明崇儼邁步往前,雙手一合,垂眸默唸,剎那間,就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蝴蝶們擋在之外。
阿倍廣目用倭國語喃喃罵了聲,復又催力。
但那無形屏障卻又動了起來,竟逐漸形成了一個圓弧之狀,把蝴蝶們盡數包圍其中,且還在繼續形成合攏趨勢,看起來就像是蝴蝶們正鑽入了一個強大而無形的口袋。
阿倍廣目紅着眼,這會兒卻連分神怒罵都不能了,只是凝神貫注跟明崇儼對鬥。
此刻,書房內的氣氛令人窒息,阿弦跟袁恕己立在明崇儼身旁,都知道這兩位當世無雙的術法高手在進行最後的比拼,也許……是生死之爭。
終於,那無形的“口袋”合攏,只聽得明崇儼念道:“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
手指往前一指,那包裹着無數蝴蝶的無形布袋陡然之間竟炸裂開來!
巨大的響動震得書房的門窗紛紛鼓裂,而所有的白色蝴蝶也在一剎那都化成了細碎的片片,在書房之中飄飄灑灑,緩緩落下,看起來就像是在這小書房裡下了一場初冬的早雪。
隨着這平定乾坤的一聲,阿倍廣目口中噴出一股血箭,他後退一步,默默凝視了明崇儼片刻,然後突然仰身,往後倒下!
他的脣角甚至還微微上揚,神情似很平靜安詳。
袁恕己上前一步,回頭道:“他已經死了!”
其實不必袁恕己說,阿弦也看見了,只是她所看見的,是阿倍廣目的魂魄,也在那瞬間完全地碎裂消散。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紛揚不歇的“飄雪”之中,是明崇儼彷彿無限寂寞的一聲。
袁恕己正要贊他幾句,就聽阿弦大聲叫道:“明大夫!”
袁恕己回頭,正看見明崇儼七尺之軀悄然無聲地往後倒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是不是很有畫面感?
給小明準備一份豪華海鮮套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