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
突然, 一個聲音傳來,打斷了阿弦的思緒。
開口的是那殺死高建的、瞪着自己雙手看的路人。
阿弦擡頭,對上路人望過來的眼神,他繼續說道:“我聽說過你的很多事, 他們都說你、都說你能通靈,是不是真的?”
阿弦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尤其是在這時候。
這會兒, 那發呆的孩子跟撞牆的青年卻也聽見了這人的話,那孩子突然道:“我也聽說過女官會通靈, 能見鬼,你真的能看見嗎?”
阿弦還未回答,那孩子卻站起身, 踉踉蹌蹌來到她的身旁,求道:“你要是真的能看見鬼, 那能不能看見我爹?”
“你爹?”阿弦詫異。
那孩子道:“是,你告訴我爹,不是我,不是我殺了他的!”他似十分着急而害怕, 又哭了起來,邊哭邊道:“不是我,別怪我。”
阿弦愣了愣, 然後沉聲說道:“我看不見你爹,但是你不必擔心,不管是做人還是做鬼, 他都不會再傷害你了。”
小孩子仰頭看着她:“真的?”
“真的。”阿弦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是不是我殺了我爹?爲什麼他們都說是我?”小孩子膽怯地又問。
阿弦雖知道真相,但要跟這麼小的孩子解釋附體之事,似乎會有越說越亂的嫌疑,何況這種事又天生是極難說清,就算說出來,也未必有人盡信。
阿弦緘默了片刻,鄭重說道:“你只需要記得,這並不是你的錯。”
小孩子似懂非懂,迎着阿弦的眼神,卻終於點了點頭。
“你能不能看見翠紅?”是那青年忽然間雙膝着地撲了過來。
阿弦搖頭。
她沒看見所有被害者的鬼魂在此,不管是商販,妓/女,還是高建。一無所得。
青年滿臉失望跟不甘:“爲什麼看不到,你不能能通靈嗎?”
阿弦道:“對不住,讓你失望了。”
“原來是騙人的。”青年憤怒地望着她,“什麼女官,那麼大的名頭,一定是因爲崔天官的關係,才能在朝堂裡招搖撞騙,你這騙子,騙子!”
阿弦只是淡淡地垂眸,不願跟他爭吵。
那路人卻半帶小心地問道:“我前天聽見獄卒們私下裡議論,說什麼女官其實是皇帝跟皇后的親生的,是當初傳說已經死了的安定公主,是真的嗎?”
青年愣住,猛地回過頭來:“什麼?公主?”
路人:“可是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就可以解釋了爲什麼朝廷會允許一個女人當官了。”
青年呆呆道:“公主?她是公主?這怎麼可能?安定公主之前不是被廢后害死了麼?”
路人道:“據說外頭都是這樣傳的,究竟真假不知道。”
“難道……”青年瞪大雙眼看了阿弦半晌,喃喃說:“不是靠崔家,是因爲是公主才能當官嗎?”
阿弦聽着青年跟路人的話,不由想起很久前武后跟自己提過的那番話,當初武后不許她嫁給崔曄的時候就曾提過,若是嫁了高門,以後不管自己如何作爲,一定會被說是借了男人的光。
沒想到親耳所聽,竟是在這種情形下。
***
外間腳步聲急促靠近,然後是門鎖響動。
幾個人都看向牢門處,是袁恕己現身,他向着阿弦一點頭,招了招手。
阿弦還有些遲疑,袁恕己等不及,他閃身而入,不由分說地握住阿弦的手拉着她出外。
牢門在背後又關了起來,阿弦道:“少卿,你幹什麼?”
袁恕己道:“今日在殿上已經說明白了,案子已結,你不用再留在這裡。”
阿弦道:“已經判定了嗎?”
袁恕己點頭:“是,已經判定,只需要些交接而已。你不必理會這個,我會跟崔曄交代,待會他會來,你就跟着他回去就是了。”
阿弦回頭看一眼牢房的方向,問道:“那他們呢?”
袁恕己道:“都是一樣的‘過失殺’判罰,我的書吏會通知他們的家人,按律行事,不用擔心。”
袁恕己領了阿弦出了牢房,先帶她回自己房中,叫她先洗了手臉,此刻書吏早備了糕點跟茶水送上來,袁恕己催促她喝茶吃點心。
阿弦毫無食慾,只是礙於他的盛情,便吃了半塊餅。
趁着這個時間,袁恕己又把之前殿上的情形跟她略交代了,道:“陛下叫我跟狄仁傑一塊兒查……也許還會要問到你。”
阿弦道:“問到我什麼?”
“比如跟朱伯之前的一些事。”
阿弦低下頭去。過了會兒才說:“如果查到最後,會查出什麼來?”
袁恕己道:“當然是真相。”然後他停了一下,對阿弦道:“你怎麼了,是覺着這樣不妥麼?”
阿弦猶豫道:“我不知道。”她的身份會成爲某些人的負累,比如皇后。
原本她已經打定主意一生也不去泄露這秘密的。
袁恕己見她臉色仍不大好,便安慰道:“總之先把這一關過了,也不用怕往後,畢竟有我在,……也有狄御史,之前爲了你的事,他特意來找我分析案情,還說自己不能對你的事袖手旁觀呢。”
阿弦笑道:“狄公竟這樣深情厚誼。”
袁恕己道:“不止是他,許尚書,盧國公,小桓等,都爲了你的事着急的很,天官我就不說了,那是他份內必爲的,總之我們這些人,都跟你是一塊兒的,知道麼?”
阿弦點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少卿。”
袁恕己很想再揉揉她的頭,可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就算他們心無芥蒂,到底阿弦是嫁了的人,以前還想着給崔曄找些麻煩,現在……
總之都看在阿弦的面上。
袁恕己道:“你謝我麼?這一次的事,算起來起因也只在我,幸而如今有驚無險,倘若你……”他嘆了聲,釋然地一笑:“阿弦,雖然這話有些太肉麻了,但我仍是想告訴你,認識你,實在是我三生有幸。”
“果然很肉麻。”阿弦向他笑笑,擡手在他手臂上輕輕地拍了拍。
兩人相顧而笑之際,外間傳來書吏的招呼聲:“天官到了。”
袁恕己對阿弦嘆道:“這人終於來了。好了,讓他帶你走吧。”
說話間,崔曄已經走進門來,他跟袁恕己很快地目光一對,便走到阿弦身旁,把她上下掃了一遍:“怎麼樣?”握住手,只覺得手上冰涼。
“我很好。”阿弦回答。
崔曄道:“我帶你回府去。”
說了這兩句,崔曄轉頭望着袁恕己:“多謝少卿,我帶阿弦回去了。”
袁恕己道:“天官不必客套,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只不過如今外頭流言滿天飛,天官要多加留意纔好。”
崔曄道:“多謝提醒。”他們之間本有的那一點心結,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消弭於無形了。
三人作別,崔曄帶着阿弦出門,雖然大理寺不比別的地方,但一路往外,仍收到不少異樣的眼神。
崔曄扶了阿弦上車,自己也跳到車上,車門關起來後,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阿弦。
將人緊緊地摟在懷裡,感覺心裡才踏實。
阿弦把臉貼在他的胸前:“幹什麼呢?”
崔曄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已。”
阿弦笑了笑,又問道:“我要回崔府嗎?”
“那是當然了,不然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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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可知道了嗎?案子的事,還有……”阿弦問。
崔曄一頓:“是,她老人家問過我話了。”
“老太太是不是不高興了?還有夫人……你是怎麼回答?”
崔曄道:“不妨礙,祖母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母親也當然是最以你爲重,之前已經催問過我好幾回了,若非我攔着,是要來探望你的。”
阿弦略覺寬慰。
回到崔府,崔曄先帶阿弦去見崔老太太,正盧夫人也在,老夫人神情談吐一如尋常,簡單地問了幾句,無非是受沒受過苦,如今無事了就天下太平了之類的話。
但雖然並沒有流露出什麼別的意思,可阿弦總有些覺着老夫人跟先前似乎有些不同了。
之前是真心格外地疼愛自己,會把她摟在懷中贊憐,但是現在,雖看着和藹,卻彷彿多了一層謹慎的疏離。
崔曄是個明白人,在兩人略說幾句後,就藉口說阿弦纔回來,要先去解一解晦,帶了阿弦出來了。
纔出門,就見玄影從廊下離弦之箭似的奔了過來,阿弦正要俯身將它抱住,身後盧夫人跟了出來,叫住兩人。
盧夫人望着阿弦的臉,終於將她的手握了一把,口中說道:“回來了就好。不用想太多,好生歇息,把身子調養起來最要緊。”
阿弦感動,謝過夫人,同崔曄自回了房中。
虞娘子早就望眼欲穿,於是伺候着先去洗澡,阿弦到底是累了,幾乎又在浴桶裡睡着,是崔曄將她抱了出來,本要叫醒她吃飯,可見她如此睏倦,便只得先不打擾,任由她飽睡一場。
崔曄本想守着阿弦,怎奈手邊的公事繁忙,便叫虞娘子照看好,自己先去吏部。
虞娘子在房中看護阿弦,眼見天色漸暗的時候,阿弦醒了過來。
虞娘子早叫人準備吃食,見她醒了,正要張羅。
阿弦忽然問道:“姐姐,可聽說府裡的人說了什麼嗎?”
虞娘子一楞:“說什麼?沒頭沒腦的問什麼?”
阿弦道:“外頭的那些傳言,說我是安定公主的,府裡的人可閒話了麼?”
虞娘子怕她不受用:“沒有,這種無稽之談,誰去會理會。”
阿弦望了她一會兒,猶豫說道:“姐姐,你說我們回去懷貞坊住幾天怎麼樣?”
虞娘子道:“好好地怎麼突然要回去?”
阿弦道:“沒什麼,只是忽然有點想。”
虞娘子道:“玄影在,你跟我都在,只除了把那小貓兒留在了那裡,你這會兒急着回去做什麼?”又問道:“天官知道嗎?”
阿弦道:“我還沒有告訴阿叔,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橫豎他吏部最近忙得很,聚少離多。”
虞娘子道:“既然如此,老太太跟夫人也是不知情的了?”
阿弦道:“這會兒叫人去告訴她們也不晚。姐姐,先把東西略微收拾一遍吧。”
虞娘子疑惑地看着她,試探着問:“阿弦,你這樣着急回懷貞坊,不會是因爲最近那流言的事吧?”
阿弦若無其事地一笑:“跟那個並沒有關係。”
虞娘子道:“若是沒有關係,怎麼一回來就要走?再說,最好在天官在家的時候如此,不然的話,豈不是讓天官覺着是崔府裡對你做了什麼?”
阿弦本來並沒這許多的想法,被虞娘子點撥,這才道:“那好,等阿叔回來了,跟他說聲就是了。”
虞娘子見她從善如流地答應,徐徐鬆了口氣。
今夜,阿弦強撐睏意等了半宿,竟不見崔曄回來。
虞娘子派人去打聽,早在一個半時辰前,就說是從吏部出來了,如今去了哪裡,卻不得而知。
阿弦正在憂心忡忡,忽然耳畔聽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子!”
聲音略有些熟悉,但聲調幽幽咽咽,不似人聲。
阿弦跑到門口側耳再聽,那聲音卻是從外頭傳來的。
***
今夜,崔曄因也想着早些回府陪阿弦,便特意早半個時辰離開吏部,誰知在回來的路上,卻遇到了一件事。
巡城的禁軍有些慌亂,見了崔曄的車駕,忙來稟報。
原來是在前方的兩條街外,發現了諫議大夫明崇儼,不知爲什麼,像是被什麼人傷着了。
明崇儼名頭甚大,禁軍知道非同小可,正一面派人去報上頭,一邊兒想要帶明崇儼前去醫館裡療治。
誰知道,不管他們用盡了什麼法子,都無法靠近明崇儼一步,明明他就在前方,相隔一步之遙,卻偏偏沒有人能近身,所以才如此慌亂驚疑。
崔曄聽說,忙從車上跳下,隨着禁軍的指引往前,不多時來到一條僻靜的巷落,遠遠地果然見明崇儼立在原地,乍一看並沒有什麼異樣,可是看久了才發現他一動不動,且走近了,更發現他的肩頭隱隱地有血滲出。
此刻,正有兩名禁軍不信邪地往前靠過去,但不管他們怎麼試探,好像明崇儼身外有一層無形隔膜,把他跟衆人隔開,爲首的小統領正焦心,見崔曄來到,卻驀地心頭一寬。
崔曄見明崇儼這幅模樣,也是有些意外,他心裡明白,明崇儼如此,只怕是“中了招”了。
明崇儼是術士,眼前這種怪奇的景象當然也不能用常理來推測,崔曄猜測明崇儼可能是跟什麼人鬥法,又或者是不甚中了別人的術,才落得如此境地。
禁軍們早就給他讓出路來,崔曄上前,擡手往明崇儼身上拍落,果然也像是那些禁軍一樣,距離明崇儼一步之遙的距離,再也無法碰觸。
崔曄走到明崇儼正面,卻見明大夫雙眸緊閉,竟猶如夢遊般的模樣,除了他嘴角微微抽動,顯示並非是簡單地夢遊而已。
崔曄喚道:“先生,您怎麼了?”他起初還懷疑明崇儼是被人點了穴道無法動彈,但是見這種陣仗,便確信絕不是點了穴道這般簡單。
明崇儼的眉頭皺了皺,未曾回答。
崔曄道:“您能聽見我的話?我是崔曄,不知有什麼能夠相助先生?”
明崇儼的眉又皺兩下,嘴角牽動,卻仍無聲。
但是在兩人“對話”的這瞬間,明崇儼肩頭的血卻流的更急了,甚至,他左邊原本無傷的肩頭,也隱隱透出血漬,而明崇儼的面上透出痛楚之色,卻偏雙脣緊閉,一字不出。
有幾個站的近些的禁衛已經發現一樣,衆人心中均是一般的駭然。
崔曄自然也發現了這般反常情形,但神情舉止,卻仍是不見任何的慌亂。他細細打量明崇儼的細微動作,表情,又環顧周遭。
他也並無任何輕舉妄動,只是淵渟嶽峙,觀天瞻地,慢慢地圍着明崇儼走了一圈。
周圍禁軍莫名之餘,都捏着一把汗,周圍雖立着不少人,卻沒有一個擅自出聲的,這似乎成了天地之間被拋棄的一處地方。
就在鴉雀無聲之際,明崇儼身子一震,原來他的眉心也慢慢地出現了一道極細微的血痕,這一下子,卻引得衆人都驚呼起來。
正在這生死攸關之時,崔曄腳尖斜轉,往前踏出一步。
同時右手擡掌,往前勢若千鈞般揮了出去。
隨着他手勢一動,手掌所及之處,夜色中竟起了一陣詭異的波動,彷彿是空氣中的什麼東西被他硬生生地劈破了。
與此同時他的腳尖往前,如同攻矢射出,偏如此沉穩,官靴踏前,落地之時,腳下所踏之處似乎隱隱有一種悶雷般的顫動。
“啊……”是明崇儼低呼了聲。
然後他的身子搖晃,如同被秋風撩落的樹葉,飄飄蕩蕩往後倒下。
崔曄順勢探臂,將他猛然撈住:“先生?”
明崇儼半是昏迷,微微睜開雙眼,當望見他的瞬間,明崇儼嘆道:“沒想到……”
只說了三字,便暈厥過去。
知道明崇儼遭遇離奇,崔曄不敢在這種危急時刻就此撇下他,於是便乘車護送明崇儼回到曲池。
明家的奴僕們聞聲而出,忙把主人擡了入內,請大夫調治。
崔曄守在榻邊,見明崇儼始終不醒,幸而額頭上的傷只有很淺的一道,看起來就像是被鋒利的刀刃掠出來的一樣,血絲滲出來,雖傷的不重,看起來卻觸目驚心。
在大夫來之前,崔曄先幫他將衣裳除下,把兩肩的傷料理了。
明崇儼肩頭的傷,並不是刀傷,而像是被釘子生生地楔入一樣,是一種形狀有些古怪的嵌入傷痕。
半個時辰後,明崇儼終於醒了過來。
他有些無奈地苦笑着看向崔曄,氣息微弱道:“今夜若不是天官,只怕我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了。”
崔曄問道:“是什麼人如此大膽,敢對先生下手?”
明崇儼眼神閃爍,卻道:“我也毫無頭緒。”
崔曄何等敏銳,察覺明崇儼似有隱瞞,卻並不質問,何況明崇儼法術幾乎舉世無雙,天底下又會有什麼人會比他更厲害。
明崇儼心裡只怕有些線索,只是不肯告訴別人而已。
崔曄說:“先生一身之能非同一般,竟也會中別人的招,實在有些可怖,以後先生一定要嚴加防範纔好。”
明崇儼道:“多謝天官叮囑,我記下了。今夜是我一時疏忽,以後不會了。”
崔曄跟他雖有交情,但並算不上熟稔,見明崇儼無事且還有提防自己之意,便安撫幾句,起身告辭。
明崇儼雙箭帶傷無法動彈,便欠了欠身子:“是了,今日小弦子無礙了麼?”
崔曄答道:“是。”
明崇儼道:“天官還是早點回去吧。之前我遇難的時候,我的一名鬼使逃了出去,不知會不會去崔府求救。要是再引了小弦子出來,豈不危險?”
崔曄心思縝密:“無妨,之前我早派人回府交代了我在曲池,就算阿弦得到了鬼使通報,知道我在這裡,應該也不會冒險。”
話雖如此,兩個人卻不免有着同樣的憂慮,當下崔曄不再耽擱,轉身往外。
將出門的時候,身後明崇儼道:“天官之前是怎麼看穿那法陣的破綻的?”
崔曄道:“那陣法暗含了九宮八卦的排布,我看了出來,便試着從生門踏入,沒想到僥倖成功。”
當時士兵雖多,但因看不穿這八卦陣法,就算耗上一夜也無法解破,只能眼睜睜看明崇儼被折磨而死。
也是他命不該絕,若不是崔曄心繫阿弦想早點回府,再晚出吏部半個時辰的話,他也註定命喪於陣法之中。
明崇儼嘆道:“多謝天官救命之恩。”
崔曄回頭:“先前也曾多勞先生相助,不必客套。”向着他一頷首,叮囑好生休養,便出門而去。
身後明崇儼目送崔曄離開,艱難地從榻上坐起。
他低頭看看兩肩的傷,手輕輕地握緊。
“是你嗎?”喃喃地,明崇儼的眼中透出迷惘跟驚怒交織的神色。
但他卻又很快搖了搖頭,眼前出現了一具雙眸緊閉的、看似神色安詳的屍首……
明崇儼喉頭一動:“不,不會,一定是我多心了,一定是另有其人!”
可雖然是這樣迫切而不由分說地勸自己,心裡那股冰冷的驚悸不安,卻仍是揮之不去,甚至越來越濃。
***
崔曄因惦記阿弦,生怕她真的被鬼使引了出府,這樣深更半夜,她又是那種體質,出來的話可是大大地不妙,於是叫馬車一路飛馳。
回到了崔府,才下車,門口的家丁道:“您回來了?怎麼沒見到少夫人?”
崔曄腳步猛地頓住:“少夫人去了哪裡?”
那門房道:“去哪裡並不知道,只是先前急匆匆地從裡頭跑了出來,然後……”
門房遲疑了一下,大着膽子道:“站在這門口,似乎不知跟誰說什麼話,我們、我們都不明白……就叫人備馬,上馬去了……”
這家丁含糊其辭,說不明白。
其實,是先前明崇儼的那鬼使受了傷,一時無法進到崔府裡去,它又不肯離開,就在外哭叫,喊阿弦的名字。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把阿弦吵了出來後,這鬼驚慌失措,只說明崇儼要死了,讓快去救助。
阿弦當然無法坐視不理,立刻叫人備馬,要跟着那鬼使前往,不料走着卻遇見了陳基帶着一隊人馬迎面而來。
陳基一路行來,早聽了手下稟告明崇儼之事,知道他無礙,已經被崔曄帶回了曲池,於是攔住阿弦告訴了她。
阿弦這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裡,那鬼使聽聞,也甚是輕鬆似的,疏忽消失了影子,連告別的話都不曾說一聲。
阿弦不便如何,只是目送那鬼使消失的方向,無意中笑了一笑。
誰知笑的無意,看者有心,這瞬間,陳基幾乎忘了自己前來找阿弦的真正用意。
因近來“公主”的事鬧的沸沸揚揚,陳基的心也隨着七上八下,只是不便去見阿弦,如今不期而遇得了這個機會,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雖然周圍有一半的人覺着這是無稽之談不肯去信,但對陳基來說,此事卻已經似板上釘釘,他知道阿弦必然是那個安定公主。
畢竟是從小兒跟阿弦一起長大的,回頭望望,她的行事,爲人,品性,陳基本來想不通爲什麼阿弦可以活的那樣豁然自在,似飛揚跳脫,就算來到長安面對那麼多高門權貴,也從不低頭。
現在……
有太多的場景他不敢回想,包括袁恕己曾在天香閣裡譏諷般嘲笑他的話。
如今已經應驗的像是燒紅了的烙鐵,狠狠地深深地打在他的肌膚上,留下了那樣火辣辣帶疼的烙印,彷彿永遠都消失不去。
他只能問道:“你可還好?”
阿弦聽說明崇儼被崔曄救走,心才踏實,道:“很好,多謝關心。”又道:“還有多謝告訴我明先生跟阿叔去曲池的事,免得我又白跑一趟,我該回崔府去了。”
陳基本沉迷於看她的容貌,聽到“回崔府”,才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務:“弦子!”
阿弦止步,陳基上前:“我有話跟你說。”然後他略微傾身。
阿弦對他的“親近”很不適應。正要後退,陳基靠近她耳畔,低低說了一句。
阿弦驚疑失聲:“真的?”
陳基道:“我怎敢扯謊?先前我正是想去崔府。還好在這裡遇到了你,省了一番轟動跟口舌了。”
他又小聲問道:“你想怎麼樣,去?還是……”
阿弦眨了眨眼,終於道:“勞煩你派個人,去崔府告訴門上,說我有事先回了懷貞坊,讓阿叔……讓天官不必擔心。”
之前本跟虞娘子說要回來,原因並非別的,只是因爲在夢中,看見了崔曄跟崔老夫人的對話。
崔老夫人對自己的恭謹疏離,雖然談不上是因爲“嫌棄”,但畢竟是擔心她連累了崔府。
所以阿弦纔想回懷貞坊。本來被虞娘子勸了下來,誰知道陰差陽錯,還是不免走一趟。
***
懷貞坊。
一道人影立在堂下,身上披着玄色的披風,她轉頭打量着堂下的佈置,終於慢慢地在桌邊坐了。
風帽往後撩下,露出底下一張雖有些年紀,卻仍不失美貌的臉,竟正是武后。
武后身邊跟着的,是牛公公,站在門口往外張望:“這陳將軍去了半晌了,怎麼還沒有迴音?”
武后道:“不必着急,他是去崔府,事情自然要辦的穩妥,急不得。”
牛公公回到武后身旁:“娘娘,其實若是想見女官,只召她進宮就是了,何必又親自跑出來?”
武后笑道:“現在這個敏感時候,怎麼好再傳她進宮,我倒是也不想如此,只是我若不來,陛下就該自己來了,少不得我替他走一趟。”
白日高宗就惦記着要見阿弦,還揚言說要出宮,武后當然知道他說到做到,何況也並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先前高宗的身體又比之前更虛弱了些,因爲阿弦之時,激發胸中一股怒氣,反而透出幾分康健來,可這也不過是一口氣撐出的假象而已,若讓高宗再宮內宮外的顛簸,又動七情,自然對身體大爲有損。
所以武后思來想去,便自己代他出宮了,本來聽說阿弦會歇在懷貞坊,何況崔府是萬萬去不得的,發現她不在之後,便叫負責護衛的陳基前去暗中相請。
牛公公笑道:“娘娘總是爲了陛下着想。”
武后卻又道:“其實我也是想看看……這孩子在宮外是個什麼情形。”
這宅子是高宗先前賜給阿弦的,也算是中規中距,雖比不上那些高門大戶,更加跟大明宮毫無可比,但也算是窗明几淨,自有氣派。
武后環顧周圍,看了一遭,因還不見陳基帶了人回來,她便起身,復又從堂下往內屋而去。
“也不知道哪間是那孩子的臥房。”武后且走且說。
這宅子的下人們,先前早被人趕着聚攏在前院的偏廳裡,不許擅自走動,如今守在院內屋外的,只有宮內的禁衛,以及跟隨武后身邊的心腹近侍。
牛公公打量着,他也是頭一次來,不過他倒是並不覺着十足陌生,就笑道:“老奴覺着,是前方右手的第一間。”
武后回頭笑看他一眼:“你怎麼會知道?”
牛公公陪笑道:“奴婢不過是斗膽猜測罷了。”
武后笑而不語,走過那廊下,舉手將房門推開。
一看見這屋內的擺設,就知道一定是非阿弦莫屬。
牆上掛着一把寶劍,屋子很是寬敞,沒幾樣擺設物件,佈置的十足樸素。
地上一張桌子,上面放着個尋常盛放點心的木盆,裡頭放了幾個幹了皮的橘子。
武后打量着,踱步往內,卻見帳子的顏色也是很素的淺色,牀頭上還疊放着阿弦尋常穿的兩件衣裳。
武后不由道:“真讓你猜中了。”她慢慢在榻邊兒坐了,將衣裳拿了起來細看,又一笑,“我突然想到,親眼見她穿女裝,似乎只有那一次。”
牛公公看她眼圈微紅,心裡不由也一動:“娘娘,先前坐了半晌,一定口渴了,我去給您倒杯茶。”
原來牛公公向來通武后心意,知道她這個時候,一定想單獨在這屋子裡坐一會兒,於是找個藉口先離開。
武后果然點頭,牛公公轉身離開,又小心地把房門半掩起來。
剩下武后一個人,她捧着阿弦的衣裳,望着那淺灰色的圓領袍,阿弦的眉眼寸寸都在眼前浮現。
突然,武后竟想起了當初才得了小公主之後,望着那嬌嫩的小孩子,她的心彷彿都化了,跟那孩子四目相對的瞬間,心裡無法遏制地涌起了一個念頭:一定要對她好,一定要照料她一生一世,讓她比世間所有人更加喜樂平安。
可誰又能想到,造化弄人。
武后慢慢地鼻酸,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她捧起衣裳,貼在自己的臉上,淚細密無聲地滲進了衣袍之中。
就在武后睹物思人,沉浸往事,感懷動容的時候,半掩的房門口,月光從門縫裡投射進來,落在地上。
皎潔寂靜的月影中,突然多了一道影子,那影子並不大,甚至有些嬌小柔弱。
它緩步走到門口,悄無聲息地從門縫之間走了進來。
隨着它越來越靠近武后,地上的影子也一寸一寸地放大。
直到它“喵嗚”一聲,榻上的武后,渾身僵硬,動作立停。
武后屏住呼吸,慢慢擡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