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給阿弦送完了信後, 崔升心底卻總是揮之不去那驚鴻一瞥的墨色字跡。
雖然並未刻意地展開那“信”來看, 但是隻在外頭那樣掃了眼, 卻竟看得出,那竟像是個“韋”字。
他覺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但是那一眼卻像是印刻在心底一樣, 幾乎無法褪色。
這日,崔升回府後, 詢問過崔曄還未回來, 他便往韋家之人所住的側院而去。
那一扇角門平日雖然關着,但人員往來仍是不拘的, 何況崔升因是常從此來往過,看院門的小廝早開了門請他過去。
崔升滿心裡想快點見到韋洛,他自己也察覺了, 這段日子來,時常會想起韋洛,每次見了她,都會忍不住心頭怦怦地跳, 就像是有什麼活物藏在心裡,左右他的情緒一樣。
原先並不覺着韋洛怎麼好,甚至現在也不覺着她怎麼好,但就是不知不覺把她看成了不能缺少的人。
所以那天在無意中撞見了英王李顯跟韋江私會, 崔升固然氣憤,私底下卻急忙去跟韋洛通風報信,讓她叫韋江快些收斂, 免得鬧出事來。
***
韋家伺候的丫頭看見崔升來到,忙便入內稟報。
不多時,韋洛便走了出來迎接,崔升看見她,心沒來由地又竄跳起來。
韋洛笑道:“二表哥怎麼忽然就來了?難道是有什麼要緊事?”
崔升想起那封奇異的“信”,喉嚨裡有些乾澀:“表妹,我……”他本能地察覺不對,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問道:“近來你可好麼?”
“我很好啊,”韋洛道:“怎麼忽然這麼問?”
崔升嚥了口唾沫,才說道:“那就沒事了,我只是,怕你有什麼不妥。”
“二表哥這樣關心我?還是說想我了?”韋洛走過來,悄聲相問。
崔升一笑,她靠的近,身上有一股甜膩的香氣撲鼻而來,崔升想要後退一步,用盡全身力氣,卻動不了一寸。
“怎麼不說話?”韋洛笑問,“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崔升的舌頭彈了一下,那個“想”似乎也在舌尖上彈跳,最後不受控制地自己竄了出去。
韋洛掩口笑了起來,片刻才說道:“其實我也正好有一件事要跟二表哥說,阿洵叫我們出去跟他同住,母親已經把此事告訴老太太跟夫人了,想再過兩日我們全家子都要搬過去住,那會兒就離二表哥更遠了。”
崔升道:“怎麼這樣着急?”
韋洛道:“在你們家裡住着,到底有些寄人籬下的不便,當然,府上招待的極爲妥當,只是我們已經住了這麼許久,不便再厚顏打擾下去而已。”
崔升只顧盯着她開闔的紅脣看,眼神有些無端迷離。韋洛又低低說道:“何況上次二表哥告訴我,說是姐姐跟殿下……若是再住下去,只怕又有什麼風言風語傳出來呢,不如搬了乾淨。”
“只要不再如此也就是了。”崔升說道。
韋洛道:“其實雖然二表哥是好意告訴,但我想這卻是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殿下是真心喜歡姐姐,而姐姐也是……他們兩情相悅的,殿下也說過將來會娶姐姐爲王妃的……這本是一樁佳話、大好姻緣呢。”
崔升本能地覺着哪裡不對,可是見韋洛言笑晏晏,卻也說道:“有道理。”
忽然手臂一動,原來是被韋洛拉住:“二表哥,說起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間?”
崔升定定看着她,忽地說道:“此事我得先告訴哥哥,還有母親跟祖母……”
韋洛道:“這是當然了,不過,倘若他們不答應呢?”
崔升的心頭忽然一疼,像是被什麼牽動。
隔了會兒,崔升道:“表妹這樣可愛,他們一定會同意的。”
左右無人,韋洛索性探臂,勾住了崔曄的脖子:“表哥真的這麼以爲?”
崔升點了點頭,韋洛眨了眨眼,臉頰上浮現淡淡的暈紅,眼睛脈脈地望着崔升,然後仰着臉,微微地合上雙眸。
這個動作,是要人去親吻的意思。
佳人在懷,崔升一顆心就像是雨後的青蛙一樣,彈跳的又高又快,簡直驚人,這種異常的跳動,讓他隱隱地覺着身體幾乎都有些無法承受,也隨着像是擊鼓般嗵嗵地戰慄。
***
這日,韋家之人正在收拾箱籠,準備搬家事宜,韋江見韋洛從外回來,臉色發紅,便笑道:“幹什麼去了?”
韋洛道:“沒幹什麼。”走到鏡子旁邊,打量裡頭的容貌,又舉手整理鬢髮。
韋江走到身後:“你跟二表哥幹什麼了?”
韋洛道:“見面說話,還能幹什麼?”
韋江道:“怎麼嘴上的胭脂似乎少了?”
韋洛嚇了一跳,忙湊近了看,卻見紅脣依然,便醒悟地回頭打了韋江一下:“姐姐怎麼總作弄我?”
韋江看着她眉眼含春的模樣,問道:“你總不會真的喜歡上崔升了吧?”
“其實他還不錯,”韋洛捋着頭髮,笑道:“我覺着比大表哥好的多呢。至少能說愛笑,不是那麼冷冰冰假人似的。”
韋江皺皺眉。韋洛察覺她不悅,便道:“我只是說說姐姐就不高興了?這也是各花入各眼,只可惜大表哥不能用那個東西,不然的話豈不是……”說到這兒,便忙掩住嘴。
韋江卻已聽出不妥:“你說什麼?用什麼東西?”
韋洛嚥了口唾沫,有些緊張。韋江驀地想到最近她的行爲舉止,急回頭看看丫頭婆子都在外間,便握住韋洛肩頭:“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用了那個東西了?”
韋洛見瞞不過,便道:“我是用了,姐姐別急,我沒給大表哥用。”
“混賬!”韋江氣急,揮手一巴掌打落。
韋洛冷不防吃了一記,伸手捂住臉,吃驚地看着韋江。韋江咬牙切齒道:“我不是告訴過你麼,那東西不能用!”
“爲什麼不能用,姐姐當初不就用過了麼?還差一點就成了,”韋洛氣憤且委屈道:“爲什麼偏偏我不能用?”
韋江怒道:“這不是鬧着玩的,你對崔升用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嫁到崔府啊,就像是姐姐之前想過的。”
“那是想對崔曄,不是崔升!”
“有什麼大幹系,都是姓崔的,還是兄弟呢。”
“你……”韋江怒不可遏,但是看着韋洛振振有辭的模樣,韋江深吸一口氣,道:“你怎麼這麼糊塗,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呢。且崔曄是個無處下手的,我是迫不得已才用那東西冒險,但是崔升,你若真對他有意,只要用些手段就成了,何必要動用這種邪術?你真的當是萬無一失的?”
“我現在就用的很好啊,”韋洛沾沾自喜道,“的確奏效了,現在他處處都爲我着想,還知道護着咱們呢。”
韋江伸手摸了摸眉心:“洛兒……”她道:“當初是明崇儼那妖人進府,壞了好事,但也幸虧截斷的快,不然的話連我也要身受其害。所以那一枚‘傷損’的白蛛,我本想毀了的……”
“這樣的好東西幹什麼要毀了,”韋洛忙說:“所以現在我替姐姐用了,也算是爲姐姐討了一口氣。”
韋江見她冥頑不靈,便靠近了她道:“萬一再出現兇險呢?這會兒樑侯已經不在長安,就算要解除,都沒地方尋人去。”
“姐姐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膽小,”韋洛不以爲然,“二表哥現在很喜歡我,我們兩個已經心心相印了,不是說等真正兩心相通的時候,白蛛自然化無?照我看,這是萬無一失的。”
韋江呆呆地看着她,心中卻有種濃重的不祥之感。
***
又過兩日,韋家舉家搬到長壽坊去,臨行自要去辭別催老太太跟盧氏夫人。
按部就班之後,衆人出門上車,馬車內,韋洛不住地掀起簾子往外看,原來今日她自以爲會來送行的那人竟不在。
韋江自知其意:“好了,不必看了,又豈在這一時?”
韋洛道:“大表哥也沒有來,姐姐是不是也覺着失望?”
“哼……”韋江淡淡地哼了聲。
韋洛笑道:“對了姐姐,白蛛當時爲什麼竟沒法子靠近大表哥?”
“我怎麼知道,”提起此事,韋江仍是悻悻,“那東西大概也是欺軟怕硬。”
韋洛又問道:“不過,至今我也不明白,樑侯爲什麼要這麼做?讓我們幫他在那牡丹旁埋下燒化的頭髮,就把這兩個寶貝給咱們用,他到底是想做什麼?”
韋江道:“那牡丹所害的人,竟是那個十八子,這點也出乎我的意料,起初我還擔心那被燒化的頭髮……是跟大表哥、甚至沛王殿下等有關的,沒想到竟都不是,如今樑侯又被貶斥,這隻怕要成爲千古之謎了。”
韋洛笑說:“但這交易仍是很划算,若不是親身試驗過,我還不信世間有這種奇物呢。”
韋江見她躊躇滿志,嘆道:“如果你真的能如願以償嫁過去,倒也是好事,我就怕節外生枝。”
“姐姐放心,陛下不是賜婚了大表哥跟那女官麼?等我過門後,一定會伺機給她好看……姐姐未嘗沒有機會。”
韋江笑道:“你還替我惦記,我看還是罷了,大表哥那個人,連白蛛都奈何不了他,我怕貿然撲過去,反死在他手裡。”
“嘖嘖,姐姐也有怕的時候,我還當你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呢。”韋洛嘆了兩聲,道:“不過姐姐如今所選的卻更好,若不是英王殿下暗中相助,只怕韋洵也不會這麼快在長安站穩腳跟。”
韋江點頭:“未嘗不是個很好的倚仗。”
韋洛道:“但若可以選擇,姐姐心裡一定還是選大表哥的,對不對?”
韋江笑啐了口:“你這丫頭越來越輕狂了!篤定自己要嫁過去,就開始寒磣我了麼?”
韋洛道:“我在替姐姐謀算將來呢,怎麼反罵……”說到這裡,語聲戛然而止。
舉手揉在胸口,韋洛眉頭皺緊,彷彿身子不適。
韋江發現,忙扶住她:“怎麼了?”
韋洛皺着眉道:“沒什麼,只是突然……心口疼。”
韋江道:“是不是吃了涼茶?或者方纔被風吹着了?”
“不是,”韋洛搖搖頭,動作已有些勉強,忽然她失聲叫了起來:“疼!”
她的身子一掙,幾乎往前撲倒,韋江嚇的忙將她攙扶住:“洛兒?!”
很快地,韋洛額頭佈滿了汗滴,她手抓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但每一口卻像是牽動心頭一樣,起初還能隱忍,漸漸地便疼得大叫起來。
韋江見這情形不對,忙將她死死地抱在懷中,又吩咐外頭:“去醫館,快去醫館!”
外間車伕跟小廝嬤嬤們聽說,忙叫轉道。
韋江吩咐過後,低頭看向韋洛,卻見她的手指撕扯着胸口衣襟,一邊嘶聲道:“心口……好疼……”拼命把衣襟抓開,塗着蔻丹的手指用力抓過胸前,像是要將心活生生剖出來一樣。
韋江大驚之餘忙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卻見到底在胸前留下了幾道鮮明的紅痕。
觸目驚心的傷痕躍入眼簾,卻也因此,讓韋江陡然想到了導致韋洛如此的原因。
“不,不……”有些震驚而絕望地喃喃中,韋江眼前所見,韋洛的嘴角慢慢地滲出血漬,血痕蜿蜒而緩慢地出現,扭曲猙獰的像是什麼沾血的活物在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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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善泳者溺於水’,所有的邪道,一般走不到善終,”明崇儼緩緩道:“牽絲白蛛這個東西也是一樣,用的不好是會反噬的。”
在他面前,崔升盤膝坐在蒲團上,茫然而又有些驚懼地看着在場衆人。
崔升旁邊一左一右,站着的是崔曄跟阿弦。
明崇儼說罷,他旁邊那人道:“你們當真想好了,是要把此物拔除麼?我並沒有十足把握,反噬一旦開始,誰也無法預料究竟怎麼樣。”
這發話的人,居然是陰陽師阿倍廣目。
阿倍廣目說罷,明崇儼道:“你是個中行家,知道怎麼做是最好的。最主要是保住崔二公子無礙。”
阿倍廣目道:“或許我方纔並沒說清楚,我沒有把握完全保得住其中任何一人,是生是死或者其他,要看着兩人的心志,雖然說一般是下蠱者掌控所有,但如果遇到了精神之力過於強大的人,非但無法控制對方,反有可能被對方所害……崔二公子雖然並不是這種人,但他仍可以自救。”
“怎麼自救?”阿弦忙問。
“爲什麼牽絲對男女之情最爲有效?只因情之一字本就玄妙,有時候自以爲是情深,也許只是錯覺,有時候以爲是無情,反而情深一往……情這種東西,似真死幻,所以對於陷於情網中的人而言,他們分不清到底是真心真情,還是虛情假意。”
阿弦睜大雙眼,聽得甚是認真。明崇儼道:“你的意思是,只要讓二公子知道自己並不是真心真情,而是虛情假意,他就能反客爲主嗎?”
阿倍廣目道:“是。”
在場四個人的目光頓時都看向旁邊的崔升,被崔曄強行“押”在此處,崔升將衆人的話聽在耳中,雙眼中不安加重:“哥哥,你們在說什麼?”
額頭上有汗落下,崔升道:“哥哥,我承認我的確是……是跟阿洛有些……但是我並未做對不起家門的事!”
崔曄淡淡瞥着他,不語。阿弦卻又是同情又是擔心:“二哥,你想清楚,你並不是真的喜歡韋姑娘的,是她對你用了邪術!”
“不,我是真心喜歡她。”崔升着急,雙眼隱隱有些泛紅,“就像是你跟哥哥一樣,我們是真心的。”
崔曄不動聲色,悄悄地把阿弦的手團在掌心:“等你把那蠱蟲拔除了再說這話不遲。”
作者有話要說:
感感感謝!(╯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