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武后而言, 對阿弦的看法自然是個“從無到有”,“從厭到愛”的變化過程。
她無比鮮明的記得自己當初第一次聽說當時還是女扮男裝的阿弦、在明德門打了李洋時候的那種感覺,又是驚奇於世間竟有這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倒是該敬畏她的勇氣。另一方面又有些厭惡,敢在堂堂長安如此肆無忌憚, 必是個離經叛道的無知人物,怕是個麻煩。
到最後終於見了一面, 武后心中的厭惡之感, 有增無減。
當時她自己也懷疑爲什麼她會對這個才見一面的“少年”,生出這樣一種不公的厭惡情緒, 但那種惡感是出自本能,連她自己也無法控制。後來才知那其實並不是厭惡,雖然當時她不知道面對的是自以爲是失去的女兒, 可是冥冥中身體自發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情緒,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自以爲是厭惡。
再往後,因爲要達成武后心中所願,更是利用阿弦做了好些事,其中不乏九死一生的兇險之事, 但是阿弦都完成了。她的無所畏懼,敢於直言,都給武后無比的震驚跟所謂“厭惡”。
但就像是高宗對阿弦的感覺轉變一樣, 當初知道這孩子能幹,那也只是能幹罷了,橫豎是自己的臣子, 再怎麼能幹點也是分內之事。
可是當知道了這樣能幹的孩子居然是自己親生的……那種開始還能置身事外高高在上審視的情緒,已經變成了隱然自傲外加無比的疼惜心理了。
對武后來說,則又格外多了一種日漸遞增的喜歡。
因爲武后……對不住阿弦的太多了,隨着對阿弦越來越瞭解,對她的事知道的越多,武后曾做過的那些愧對阿弦的所有,慢慢地都轉化成了成倍增加的喜愛。
故而方纔聽阿弦說是想自己了,武后纔會顯得格外高興,此刻聽阿弦如此說,自然大爲驚心。
武后握緊阿弦的手:“你這孩子,是在瞎說什麼?”突然她想起剛纔的事,“難道是因爲我責打了張敏?”
阿弦道:“我跟張公公沒見過幾次,但是他對我向來很好,之前還因爲公主的吩咐,親自出宮給我送過點心……”
武后不等她說完就笑了起來:“真的是爲了他?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方纔只是對他略施懲戒而已,並沒有就真的想把他如何。只是恨他胡說八道而已,既然他對你這樣好,那就罷了。”
當即武后轉頭:“來人。”
牛公公正在殿外豎起耳朵,聞聲忙跑進來,武后吩咐:“把張敏放了,讓他回去養傷。”
牛公公本跟張公公交情很好,正替他捏着心,聽了這吩咐,喜不自禁:“是,娘娘。”一溜煙跑了出去告訴。
陳基正同兩個禁軍立在外頭等候,聽了牛公公捷報,都鬆了口氣,牛公公安撫張敏道:“多虧了女官是個有情有義的,再加上娘娘原本也並沒有真想怎麼樣,總算是有驚無險,過了難關。”
***
阿弦見武后赦免了張公公,卻只是滿腹心事去了冰山一角而已。
武后滿面笑容,柔聲道:“以後若有什麼要求,想要的,想做的,只管跟我說,我不能的,還有陛下呢。只是千萬不要再說那些離心離德的話了,知道嗎?”
阿弦從來沒有想象過,有朝一日武皇后竟會用這樣溫柔的聲調同自己說話,且說的是這些貼心熨肺的充滿了慈愛之意的話。
她低着頭,眼中的淚泫然一晃,情不自禁地已經落了下來。
武后一怔,斂了笑容:“怎麼了?”
阿弦突然跪坐起來,張手將武后抱住了。
武后睜大雙眸,也更是想不到這個看似向來都對自己有心結的女兒,竟會做出如此親密的動作。
她一愣之間,心竟有些慌:“阿弦,到底怎麼了?”
阿弦抱着武后,伏在她的肩頭:“我從想不到,竟會有這樣一日。”
武后一怔,突然也生出些心酸來,她舉手在阿弦的背上輕輕拍了拍,並沒有說話。
良久,阿弦才鬆手,道:“娘娘知道,爲什麼我剛纔說,我這一生中,最不想失去的是伯伯跟阿叔嗎?”
武后垂眸:“我大概知道,是朱妙手把你從小養大,至於崔曄……他也對你多有照料。”
“您只說對了一半。”阿弦擡眼望着武后,道:“我打小兒跟着伯伯,不管多苦多難,因爲跟着伯伯,就覺着沒什麼過不去的。我自以爲是孤兒,但伯伯就是我的爹孃。”
武后自詡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聽着阿弦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忍不住眼睛溼潤,她從不肯輕易在人面前落淚,也絕少如此,自從當年從宮中到感業寺,再從感業寺回宮的那一刻起,她發誓自己絕不會再做無用的啼哭,除非每一滴淚都落的自有所值。
阿弦道:“那天,伯伯離我而去,我本也想跟着伯伯走的,那時是阿叔救了我,阿叔對我來說,並不僅僅只是多有照料那麼簡單,他是親人,是我喜歡的人。我從小流落,時不時地又會見到不想見的那些東西,許多人、連同我自己都覺着我是不幸的,但是伯伯教養我在先,阿叔保護我在後,我覺着我又是幸運的。”
武后擡手,悄然掠過眼下。她試圖笑一笑:“現在已經好了,你終於回來了。”
阿弦道:“是,我終於回來了,但我之所以能走到您的面前,是因爲阿叔。”
頓了頓,阿弦直視武后溫柔的眼色:“就像是您所說的,阿叔什麼都好,只是身體欠佳,這次他去隨軍,我本想進宮求情不許他去,他反而勸我,說了很多大道理,他告訴我,吐蕃貪得無厭,如果不狠狠反擊,遲早大唐會有一場極大的危機,他雖然力薄,但爲了家國,卻也不惜一切。我懂,我也贊同他所說的,所以我想跟他一起去,總算是患難生死與共罷了,他卻又勸我,說是家裡的太夫人跟夫人年紀都不小了,需要有人奉養……讓我好好地留在長安,替他盡孝,所以,我也答應了。”
武后默然聽着,面上的表情,就像是天際的雲一樣,看似巋然不動,但卻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阿弦笑笑,卻因爲難掩心頭痠軟,笑影之中,帶着淚影:“他對國,對家,都算是無愧於心的,可是前幾日……我還因爲自己的不懂事而誤會了他。”
誤會……武后眉峰微微一蹙。
阿弦卻並未細說,只輕聲喚道:“母后。”
“嗯?”武后一愣,急忙答應。
“當初伯伯去後,是阿叔救我護我,”阿弦道:“您說,如果阿叔跟伯伯一樣,突然離我而去,還會是誰來救我?或者……會不會還有那麼一個人?”
武后心頭巨震:“阿弦!”
阿弦的臉色卻很平靜,這對向來性情激烈的她來說是極反常的,反常到讓武后的心就像是被狂風掀起的河面:“不許胡說!”她緊緊地握着阿弦的雙手,“如果、如果真有什麼不測,那麼……還有……”
阿弦知道武后將說的是什麼,她並沒有想等武后說出口:“阿叔跟我之間的羈絆,遠遠超乎您的所料。我知除了他之外,世間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阿弦說完,掙脫武后的手。
她退後一步,向着武后跪地,認認真真磕了個頭:“娘娘,我告退了。”
武后叫道:“阿弦!”
阿弦卻置若罔聞,轉身往外,如風般出了殿內。
一直等阿弦離開後,從內殿,明崇儼轉了出來:“娘娘,女官這脾性……可是說到做到的。”
武后沉默不語,明崇儼嘆了聲:“不知這種脾性卻像是誰呢?”
武后舉手,撫過額頭,半晌才道:“崔曄,對阿弦來說當真有那麼不可替代嗎?”
明崇儼道:“阿弦所說的男女情深,不是我能蠡測的,但就她的體質而言,當然。”
武后回頭看他,明崇儼道:“他們兩人一陰一陽,牽絆的確超乎娘娘所料,我倒是很能體諒女官的心,畢竟,萬物向陽,對女官來說,崔天官就是那輪暖陽,試問天底下,還有第二個太陽麼?”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
這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
武后默然良久,哼道:“可是,他若當真是不繫舟之人,我又怎能輕易饒恕?”
明崇儼想了想:“娘娘先前幾次派人假意接觸不繫舟,想打入到不繫舟內部,卻屢次失敗,如今若真的崔天官是不繫舟中人,難道這不是個極好的現成的機會嗎?”
武后一驚:“你的意思是,讓我說服崔曄,讓他做我不繫舟中的內應?但是他的性子,又怎能如此,行不通。”
明崇儼見武后搖頭,便笑說:“娘娘何必把此事挑明?就假裝什麼都不知的。就像是女官所說,崔天官是個心懷家國天下的,他並不是個不擇手段行事兇殘之人,娘娘所要做的,只是盡職盡責,讓衆人以及崔曄看看,娘娘之能,足以匹敵……”
明崇儼一頓,繼續道:“還有什麼是比在無形中把敵人馴服、甚至收納於自己陣營更難得的事呢?至少,我相信娘娘是做得到的。您覺着呢?”
武后雙眸炯炯,聽明崇儼說到最後,瞧着他含笑相問的模樣,武后仰頭大笑數聲:“不愧是你,居然能說出這些膽大包天偏又振聾發聵的話。”
明崇儼道:“若娘娘只是個小肚雞腸毫無遠見的婦人,這些話打死我也是不能出口的。正因爲知道娘娘胸懷天下,自有丘壑,我纔敢如此大放厥詞。”
武后長吁了聲,笑嘆道:“你說的好。有時候,我真慶幸,身邊還有一個你。”
武后轉頭看向明崇儼,明崇儼微微一笑:“我又何嘗不覺着慶幸,有生之年,竟能遇到娘娘這般不世出的女子。”
***
明崇儼出宮之後,乘車往曲池坊而行。
車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車內,明崇儼揣手,閉目養神,正神遊物外,忽然覺着心潮波動,與此同時,一股冷意撲面而來。
明崇儼睜開雙眼,卻見是昔日被自己所御的鬼使,不知如何,竟是受了傷的虛弱姿態,明崇儼還未相問,鬼使叫道:“主人快去救女官!太子府……”
才說了“太子府”三個字,鬼使的身形飄忽,瞬間消失無蹤。
明崇儼連問都來不及,探身往外道:“去太子府。”
他心念轉動,又打開車窗,吩咐跟隨的侍從道:“即刻去告知金吾衛陳將軍,大理寺袁少卿,說女官在太子府遇險。”
手下之人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立刻牽了馬,分頭通知。
明崇儼自己乘車先行一步,不多時來到太子府,還未下車,就察覺一種似曾相識的氣息。
明崇儼下地擡頭,剎那間屏住呼吸: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一心想證實阿倍廣目的生死,遍尋不着,卻怎麼也想不到,太子府竟會成爲最可疑之處!
畢竟,當初阿倍廣目之死,跟太子李賢脫不了干係,明崇儼甚至因此而仇視李賢,又怎能料想,阿倍廣目有可能藏身太子府?
東宮門口下人看見明崇儼的車駕,早入內稟報,明崇儼邁步進門的時候,東宮掌事房先恭已迎了出來。
“稀客,明大夫怎麼得閒?”房先恭行禮,人如其名地寒暄。
明崇儼道:“房大人,女官是不是在府裡?”
房先恭一愣:“這個,下官並沒有聽說呀。”
明崇儼道:“那太子呢?”
“太子倒是在書房。”
房先恭知道明崇儼是武后身邊的紅人,因爲近來武后跟太子李賢的關係日趨緊張,房先恭早就想找個時機緩和這種局面,畢竟,武后再怎麼遭人非議,那也是太子的生母,一旦當真惹怒了皇后,一頂“不孝”的帽子先扣下來,誰也承受不了。
所以今兒見明崇儼自個兒找上門來,房先恭心裡便開始暗打主意,當即領着他前去書房見太子李賢。
明崇儼且走且看,因爲之前所受的咒術之傷,讓他的靈力大減,也無法像是以前那樣隨心所欲的召喚鬼使,而且太子府之中,乾淨的令人咋舌,除了那種令他悚然的似曾相識的氣息外,再也沒有其他邪祟。
這讓明崇儼想起自己之前跟隨師父學習法術時候,師父曾說過的話:一個地方過於乾淨的話,若不是有道高人坐鎮,那就是妖孽巨擘藏身。
現在的情況,顯然是後者。
雖然情勢看似兇險,可既然來之則見招拆招就罷了,明崇儼心中的怒火燃燒,把那股掂量之心都燒灼殆盡,他暗暗發誓:“阿倍廣目,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的題目似乎並不醒目,沒有引發大家的注意啊,於是換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