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娘子因跟阿弦相處久了, 深知世間有許多鬼鬼怪怪, 在聽見那抓門聲的時候, 就已經驚心, 等開門之時, 心底卻也做足準備, 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看見什麼令人駭然欲死的“東西”。
可是一想到阿弦經常會看見這些東西,虞娘子心裡的驚怕退卻, 反生了一股不知哪裡來的膽氣。
既然是阿弦時常會見到的, 阿弦能“習以爲常”渾然不懼的, 她怎麼能膽怯至此,豈不是給阿弦丟臉。
所以虞娘子強忍懼怕,仍是選擇了直面。
但就在虞娘子低頭, 終於看見此刻出現在身前的是何物之時, 原先的那不安驚悸在剎那消失無蹤, 虞娘子甚至啞然失笑:“哈,是你?”
原來這一刻在虞娘子身邊出現的, 竟是一隻通體烏黑的貓,還像是隻小貓而已,爪子搭在她的裙襬上,正用力抓撓。
一看見此物, 虞娘子頓時明白了先前的抓門聲是從何而起,一定是這貓兒看見了光亮, 所以想進內。
而玄影的反常也可以解釋, 自古貓狗很不對付, 玄影必然是嗅到了貓兒的氣息,所以才一反常態狂躁不已。
只是如今……卻不知玄影跑到哪裡去了,虞娘子不禁有些憂慮。
那小貓兒似玩耍般勾着她的裙襬,虞娘子俯身,將貓兒抱了起來:“大冷天的你如何在外頭?”
左右看了看,仍不見玄影回來,虞娘子只好先抱了小貓入內,輕輕地給它梳理毛髮。
小黑貓甚是愜意地躺在她懷中,伸出爪子不停地舔來舔去。
虞娘子看出不妥,握住小爪子看了會兒,卻見爪子上不知怎麼弄破了一處,滲着血漬,虞娘子見這小貓如此可愛,不由心疼。
因阿弦時不時地會受點小傷,她們身邊帶的傷藥是足夠的,當下忙翻了出來,給這小貓兒把傷處清理妥當,又上了藥,仔細包紮起來。
黑貓似乎知道她在爲自己療傷,乖乖地並不掙動。
虞娘子喜歡道:“你跟我先前養的那隻老黃一樣乖。”
老黃是虞娘子之前在長安撿了的一隻流浪街貓,年紀大了,不愛動彈,只是吃吃睡睡,年前卻不知所蹤了。
虞娘子暗自傷感了一陣子,但她卻也知道,據說貓兒狗兒若是到了年紀,會對自己的生死有一種預感,一旦知道壽限將至,便會悄悄地離開,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度過剩下的時光。
此刻見了這可愛的黑貓,虞娘子不由感懷,越發喜歡這貓兒。
在這個詭異古怪的莊園,陰冷可怖的夜晚,因爲有了黑貓的陪伴,虞娘子一時也不覺着害怕了,專心一志地逗着小貓兒,一邊等待阿弦跟玄影的歸來。
***
且說烏管家領着阿弦進了一重堂中,阿弦才進門,便察覺此處的不同。
跟尋常百姓家的宅邸陳設佈置不一樣的是,無愁山莊的這殿內,其裝飾擺設等,竟給阿弦一種極爲眼熟之感,起初她還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等烏管家將她領到主人坐下一張桌前之時,阿弦總算驚覺。
原來這堂中,從格局到陳設,竟都極爲類似如今大明宮中的朝堂!除了上頭並沒有御座,只是擺放着一張尋常坐席,後面豎着一面紗制屏風,細看,竟然是閻立本的《太宗步輦圖》。
阿弦脣有些幹,禁不住嚥了口唾沫。
烏管家道:“英郎君請稍作,我家主人頃刻便至。”
烏管家說罷離去,阿弦緩緩落座,聽到外間風做虎嘯之聲,又想起先前所見的那鬼麪人,心中疑慮重重。
呼呼作響的北風,越發襯得堂下靜寂,直到極輕的腳步聲傳來,阿弦擡頭看時,卻見來者竟是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寬衣博帶,束髮木冠,從屏風之後轉了出來。
他的兩鬢已經斑白,雙眼中依稀透出些憔悴頹傷之意,但就算如此,仍讓人不禁想到,他年輕時候一定是個美男子。
阿弦本懷疑他就是方纔自己在樓上驚鴻一瞥者,但卻又立即知道不是,因爲兩人的身形不同,先前樓上所見者,身形較爲纖弱。
但是不知爲何,阿弦一見此人,居然想到了遠在長安的崔曄。
阿弦起身見禮罷,中年男子望着她,寫滿了倦怠的眼中隱約透出一絲驚訝之色,旋即舉手淡淡道:“英先生請坐。”
兩人分主賓落座,中年男子道:“先生姓英?雍州人士?”
阿弦道:“是。”
中年男子道:“我是這山莊的主人,先生可以喚我無愁主。”
阿弦微微挑眉。
無愁主淡淡道:“怎麼了,先生覺着這名字可笑麼?”
阿弦道:“貴莊管家見面,連我跟內人的名姓都問了去,莊主卻不肯以名姓相告麼?”
無愁主道:“我的名姓醜陋,不似先生的名姓好聽,就不必駭人聽聞了。”
阿弦道:“名姓乃是父母所賜,就如身體髮膚一樣不容毀損,先生看似是個飽讀詩書的人,爲何竟然發這樣淺薄的話?”
無愁主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說的好。但是英先生想必不知,這本是父母所賜的名姓,其實是可以改的。”
阿弦不解這話,正欲再問。無愁主忽然說道:“我先前聽烏管家說,先生問起莊子外的人頭?”
阿弦道:“正是。”
無愁主道:“聽管家的意思,先生對我莊子所做,有不能苟同之意……”
阿弦道:“我只是覺着,這種手段有些過於激烈了。”
“那是先生沒見過真正激烈的手段。”他道,聲音裡透着濃烈的無力之感,讓人聽了,彷彿也隨之陷入了深深地絕望。
阿弦耳畔忽然響起奇異的慘叫,一聲聲,此起彼伏,無休無止,並非一個聲音,而似千百聲音連在一起。
撕心裂肺,像是什麼抓在心頭,一陣連皮帶肉的刺痛。
無愁主忽道:“唉,不提那些無趣之事了,我一向隱居此處,竟不知外頭是什麼世道,先生從外頭來,可否跟我講解一二?”
阿弦斂神:“莊主想聽什麼?”
無愁主略一思忖:“不如,就說說如今天下……到底如何?”
“莊主的意思我並不是很明白。”
無愁主蹙眉:“先前經過莊子的人也曾說起過,什麼如今天下黑白顛倒,牝雞司晨,弄得國不像國,朝不成朝,也難怪盜賊頻出,百姓不安,先生覺着呢。”
阿弦搖頭:“莊主的話我不敢苟同,就算是當初太宗在朝,天下之大,臣民們良莠不齊,也不能保證每一個地方都繁榮安泰,每一個臣民都稟性良好。只能一步步地改變、教化罷了。”
無愁主的眉心鎖的更深了些:“是嗎,這麼說,你難道覺着皇后干政是對的?”
阿弦啞然,只得說道:“這種朝廷大事,我們這些小本經紀的平頭百姓們又哪裡有資格過問呢?”
無愁主凝視着她:“就憑先生方纔所提‘太宗’的那句話,你就不是什麼小本經紀的平頭百姓。”
阿弦心頭咯噔一聲,面上卻還不動聲色:“我偶爾會聽些教書先生們講授,所以不知不覺跟着學了幾句。”
“哈哈,”無愁主長笑數聲,眼角的魚尾紋也隨之浮現,“到底是什麼樣的教書先生,會替武后那種人說話呢?”
“武后”二字入耳,阿弦雙眸微微眯起。
無愁主又嘆道:“可惜啊可惜,我看你人物不錯,本還以爲是個孤高之士,沒想到也是個黑白不分的諂媚之徒,罷了罷了。”
阿弦正欲詢問,無愁主已經站起身來,往屏風後徐步而去。
阿弦早也隨着起身,見無愁主轉入屏風之後,便也跟着走了過去。
一看之下有些意外,無愁主的身形竟消失不見。
***
畢竟這是他人的地方,又是夜間,氣氛詭異,阿弦不想擅闖,於是仍退了出來。
這次烏管家並沒有再度現身,阿弦憑着記憶,自己回到居所。
然而等她回到房中,才推開門,就發現不對。
這不大的房間內空空如也,竟沒有了虞娘子的身影,連玄影也不知所蹤。
只有兩個人的行李還孤零零地放在桌上。
阿弦心驚:“姐姐!”無人答應,只有四壁徒然,阿弦衝出門口,左右打量,廊下也都靜默寂然,不見蹤跡。
不必說他們,連無愁山莊的人都沒有一個。
阿弦忽地想起方纔路過前院,見了兩個黑衣丫頭,當即忙飛一般地又折回來,果然撞見一名丫頭路過,阿弦攔住她:“可看見我姐……娘子了?”
丫頭畏懼地望着她,搖了搖頭。
阿弦道:“那我的狗兒呢?”
黑衣丫頭越發害怕,阿弦皺眉:“你們烏管家在哪裡?”
丫頭這才動了動眼珠,右手往旁邊的廊門一指。
然後不等阿弦再問,推開她拔腿就跑。
雪吹打在臉上,嘶嘶生疼,阿弦咬了咬牙,順着丫頭所指的方向而去,穿過廊門,便是一條狹窄的夾道。
因是晚間,越發漆黑難辨,隱約只覺着夾道的那邊沉浸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彷彿通向不知名的所在。
阿弦深深呼吸,正欲上前,眼前有什麼晃了晃。
按照阿弦的經驗,她幾乎認定自己看見了鬼魂,然而細看,卻發現地上出現的,是一團黑色的影子。
再看,原來不是影子也非鬼怪,竟是一隻黑貓。
縱然在焦急之中,阿弦仍不禁失笑:“哪裡跑來的小東西?怎麼黑的如此,跟玄影倒是不相上下。”
才說了聲,卻發現黑貓的前爪似被包紮妥當,阿弦因跟虞娘子“同居”良久,自明白她的手法,看着那包紮的方式就知是她:“你見過姐姐?”她驚喜失聲。
黑貓緩緩走到她的身旁,蹲在地上,喵喵地叫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轉身往巷子深處走去。
阿弦畢竟不同尋常,見小黑貓如此,福至心靈:“難道它是來給我帶路的麼?”
眼見那貓的身體將要跟黑夜融爲一體,阿弦生怕追丟,忙拔腿跟上。
那貓兒有條不紊地往前,走了半刻鐘,貓兒忽地拐彎。
阿弦幾乎並沒留意旁邊還有一條岔路,見貓兒拐了過去,這才也跟着轉身。
“乖貓兒,”阿弦喃喃地心想:“千萬要幫我好好地找到姐姐跟玄影。”
黑貓來到一處緊閉的院落之前,蹲在地上,擡起爪子慢條斯理地舔動。
***
阿弦走上前,望着同樣漆黑緊閉的兩扇院門。
她後退一步,看了看院牆,這院牆雖高,但卻也難不倒她。
只不過回頭,見那黑貓蹲在地上陶醉地舔爪子,阿弦便將它抄起來,小心地放進懷中,然後才一鼓作氣騰身而起!
先前在門外的時候,阿弦就已聽見院內隱約有些奇怪的響動,因此行動格外小心。
就在她縱身而起的瞬間,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有人道:“看見了那新來的客人了沒有?”
這自是在說她了!想必是發現她不見,故而來尋。
阿弦躍入院內,那黑貓從她懷中探出頭來,兩隻眼睛迎着朦朧燈光,烏沉之外,泛着明耀的金色。
阿弦本是來尋虞娘子跟玄影的,然而雙足落地,卻見面前是一所極寬闊的院子,其格局像是莊主人用來飼養牲畜的馬廄之類,有幾個畜棚裡隱隱有些響動。
阿弦見並沒別的異樣,便覺着自己可能是誤會了這小貓兒的意思,正失望中,忽然聽到一聲慘叫!
黑貓聽見動靜,頓時之間渾身的毛兒都炸了起來,不等阿弦反應,它從阿弦懷中一竄而出,猶如一道烏沉閃電,嗖地消失不見。
阿弦略一思忖,便順着那慘叫聲傳來的方向而去,走不多時,來到一個牲畜棚前,木門遮蔽,裡頭有些火光閃爍。
阿弦俯身從木門的縫隙內看進去,卻見有一人蓬頭散發,正跌在地上,整個人形銷骨立,且身上似是被狠狠鞭打過,鮮血淋漓,連臉都無法看清。
方纔的慘叫聲正是他發出的,此刻聲音已微弱下來,彷彿是奄奄一息。
旁邊一人道:“這個沒用了,丟了去吧。”
另一個道:“便宜他了,幸虧他不姓武,不然就沒這麼容易發付了。”
阿弦聽到這句,驚詫非常。
偏偏那兩人又道:“你猜,莊主會把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怎麼處置?”
另一個踢了一腳地上的人,隨口道:“誰叫他那麼囂張,好死不死地還嚷嚷的天下皆知,說什麼自己是武氏皇親,呵呵,興許是在指望咱們莊主跪下溜鬚呢,沒想到是他一頭撞進鬼門關,不過這廝是個鼎鼎有名的大奸賊,倒要好生想個新奇的折磨法子才能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