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天色晴明,太子所居的東宮早早便有了動靜。但太極殿中杜玄風更早,他甚至已準備完了金書文冊。
那是大唐冊封公主的金冊,今日一連冊封兩位公主,勢必要忙上一陣子了。但杜玄風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還未見到太子的蹤影。
他沉吟了半刻,不得不親自動身趕到了東宮。東宮內苑之內,新任太子李治穿着一身寬鬆的袍子,正看着新羅國賀使與西域花刺使者的一場馬球大戰。
杜玄風在東宮等了一炷香時分,再也壓不住心頭的怒火,立刻指令南衙禁衛圍住了東宮內苑。杜玄風手持金書令冊,闖進了內苑之中。
晉王似已得到了消息,撤去了馬球大戰,端正的坐在內苑一張草蓆上,在春日明媚的眼光中讀起《史記》來。
杜玄風大步走到太子身前,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書,沉聲道:“太子殿下不需讀史記,只需讀一讀《隋書》便可。”
太子目不轉睛再看了幾眼,這才擡起頭笑道:“舅父就座,父皇曾說過,一部史記可爲書,若能讀透這本書,便可以史爲鑑,做個好皇帝!”
杜玄風卻未坐下,臉上如烏雲一般黑沉沉的,大聲道:“你還不是皇帝,陛下說的話是沒錯的,但你能讀懂麼?”
李治嚇得身子一哆嗦,自登太子位後,這位杜相一直和氣親切,從未如此生氣過。他已經感受到了這位舅父大人的怒火,再不敢裝腔作調,端正身子輕聲道:“舅父說的是,治兒懂了。”
杜玄風還是沉着臉望着他,半天才問道:“昨夜交給你的奏聞可看過了,秦國公與蕭狄都是國之棟樑,不知太子如何安排?”
太子殿下忙自席上拿起一卷黃綢文書,遞給了杜玄風,口中笑道:“秦國公自請與吳王一起去渝州,但孤王以爲不妥,國公年紀大了,而且陛下身邊也得留個老人不是。至於蕭狄大人,已選了東都洛陽平章知事!”
杜玄風解開黃綢文書,低頭看了起來。他心中有些不解,這太子殿下一派悠閒模樣,他爲晉王時也沒見過此子有何等本事,爲何處理這些政務如此精通。
杜玄風將手中的黃綢文書翻來翻去,終於在其中一頁看到了端倪。他擡起了頭,沉聲道:“這些文書是何人做批的?”
李治哆嗦了一下,勉強答道:“舅父大人,是,是孤王親自批示的!”
“放屁!”杜玄風終於爆發了:“你的字我還不認識?這第三卷中筆法嫵媚,中有英氣!快說,是誰?”
自李治當上太子後,還未有什麼人敢如此對他說話,便是往日怕得要死的承玄皇帝也是溫和可親的模樣。這位剛當上太子的李治也自受不了杜玄風的語氣了!他板起了臉,也是大聲起來:“昨日睏乏,那一卷是孤王口述,某子代筆所書,這有何問題。杜相大人進士出身,怎麼今日不懂君臣之禮了。”
太子說罷,竟然轉身就走了!
杜玄風望着太子遠去,眼角不住跳動,回身對身旁一個侍奉太子的太監怒道:“叫高力士過來!”
但高力士卻不在東宮之中,杜玄風臉色愈發陰沉,獨自回了太極殿,草草辦完了冊封公主之事,今日也是巧,那和城公主與拓跋明珠都奉詔不見。杜玄風一問之下,這兩位新晉公主竟然已隨着吳王車駕出發了,此時已出了長安城!
杜玄風將胸中的怒火平息下來,心中盤算片刻,便不再理會這件事。他又回到了東宮,此時高力士已恭恭敬敬的站在了門口迎接。
杜玄風大步走來,高力士還未說話,他就舉手緩聲道:“高力士,我此次來是向太子辭別的!”
高力士一愣:“宰相此話何意?爲何要辭別!”
杜玄風摘下腰間銀魚符,扔到地上冷冷道:“這個宰相做不了,和太子辭別後,某就罷官不做了!”
高力士臉色不變,搖頭道:“大人是糊塗了,本朝宰相就算不想幹了,那還得陛下同意,三省合議之後纔可以的。”
杜玄風嘿然一笑,輕輕拍手,之間東宮大殿之外緩緩行來四輛馬車,每車之上都堆滿了物件,最前一輛車上卻坐了一車女子與孩子。
杜玄風指着車子道:“高力士你說的不錯,但老夫現在就跳上這馬車,帶着一家老小回南州去,陛下要殺就殺,要砍就砍!”
杜玄風說着,竟然甩下了官袍,轉身就要上車。高力士臉色終於變了,衝上一步拉住了杜玄風,雙眸帶着懇求之意:“杜相,力士知道錯了,您可不能走,您這一走,朝中何人還能撐起太子啊。”
杜玄風淡淡說道:“方玉伯可以!”
高力士眼眸中立刻閃出一道寒意,他手指捏着杜玄風的手腕,一股殺氣透出體外,東宮內數道白色影子沉入大地之中,那是暮雨閣的殺手。
杜玄風雙目一翻,仰天大笑起來。他這一笑,那圍住太子東宮的南衙禁衛便慢慢靠近過來。
高力士靜靜聽他笑完,忽然也笑了,鬆開手恭敬說道:“杜相要如何,力士一定可以勸服太子的。”
杜玄風收了步子,緩緩說道:“太子的奏章是不是武才人再幫着批示啊!”
高力士沉默了一下,輕聲道:“太子體弱,東宮有女名媚娘者粗通文墨,幫忙寫了幾筆。至於武才人,那是宮中人,怎麼會在東宮之中呢。”
杜玄風咳嗽一聲,湊近高力士道:“某不管是什麼媚娘還是武才人,此女有禍國之罪,當即發送出去,放到感業寺爲尼纔是。”
高力士眼皮一抖:“大人,陛下還健在呢,宮中女子如何處置,當由我內侍省來決定吧!”
杜玄風拍拍他的袖子:“某也沒說你非要這樣做不可呢,不過是個建議而已。”
高力士低頭嘆了一口氣,對着東宮內揮揮手,便有一個太監小跑着走了過來。高力士沉聲吩咐道:“帶她出去,送到感業寺,太子若要阻攔,就說是我吩咐的。”
杜玄風見高力士如此痛快,便對着身後的四輛馬車揮揮手,那馬車便在禁衛護送下慢慢行駛出去。
高力士擡頭看着馬車遠去,忽然抿嘴一笑:“杜大人,以後力士全聽您的。如此可好!”
杜玄風望着東宮緩緩道:“不需如此,我與高大人都是太子身邊的人,還分什麼彼此。只不過聽說方大人最近患上了腦熱之病,我身爲宰相,自然更忙一些。”
高力士再湊近幾步,低聲道:“方玉伯的腦熱之病不知宰相大人有沒有法子?”
杜玄風淡淡回道:“想來是處理事務過多所致,爲君子分憂,他兼任的尚書省中書舍令還是收回來吧,先自左丞坐起,若是真累壞了左相,我也少了一個好幫手呢。”
高力士點點頭,輕擡杜玄風的袖子:“今日事情都做完了,力士在望仙閣備了一桌酒席,不如去席間慢慢談一談如何。”……
南衙禁衛護送着自東宮駛出的四輛大馬車,一路出了長安城,直奔南門而去。
出了長安之南,郊外萬杏山邊,那吳王車駕已等得焦急。李之恪親自等在了路上,見車子開出來才放心下來,走到當先一輛車前低聲道:“姑姑,這是怎麼回事?”
一車女子孩子之中探出玉真公主的身影,她輕聲道:“被杜玄風截住了,拉着我們去了東宮,還看了一場好戲!”
吳王李之恪嘆道:“姑姑你想去渝州散心,杜相和陛下都不準呢,如今偷跑出來,我可是要擔大責任嘍!”
玉真公主揮手讓車中的女子孩子都下來,每人賞了錢。那些臨時僱傭的女子與孩子四散而去。玉真公主這才伸展腰部,懶懶道:“怕什麼,反正你去渝州也不做什麼好事,嗯,你說是不是!”
吳王李之恪苦笑一聲,低頭說道:“恪兒知道姑姑有所誤會,但也不願多說,日久便見人心了。”
他說着親自扶着玉真公主登上馬車,馬車還未啓動,車簾一開,露出了魚玄機。
魚玄機望着吳王沉聲道:“明珠姑娘呢,我想和她坐一輛車子。”
吳王一愣之下,魚玄機已跳下車子。幾步走到車隊之中一輛不起眼的車子前,一步就跳上了馬車。
馬車看起來不起眼,但內裡寬敞開闊,卻坐了三個人。拓跋明珠身上纏着一道白色絲帶,雙目冷冷望着她,身子一動不動。
魚玄機坐在了她身側,伸手握住了拓跋明珠的手:“明珠妹子,我是殿下身旁的侍女魚玄機。”
拓跋明珠一句話也不說,身子依舊僵直不動,魚玄機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一胖一瘦兩個男人。輕聲再說道:“明珠妹子,我,我也是李道玄的侍女,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馬車對面的胖子搖頭笑道:“陰九幽,你看到了麼,這女人癡情到如此底部。他愛上某個男人,竟然連那男人的愛人也一併關心起來。”他說着手指一點而出。
陰九幽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笑意,手指輕輕擡起,與這胖子的手指點在了一起。靈力在兩人只見流動。
馬車啓動,也不知過了多久,陰九幽緩緩說道:“洛碧璣,可以停了,咱們歇息下再比過!”
洛碧璣收了手,肥胖的身子笑着晃動起來,搖頭道:“陰九幽你不是個好人,何必如此忠心耿耿!不如放手下車吧,或者可以去找李道玄呀!”
陰九幽蒼白的臉上一粒汗珠落了下來,淡淡說道:“道玄公子將明珠姑娘託付給我,自然要盡力而爲!”
洛碧璣望着他,再看看面前冷眸斜視的魚玄機,搖頭道:“不懂,真不懂!”
車子緩緩向南,越行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