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斯靜靜地注視着近在咫尺的藍禮,他可以清晰地描繪勾勒住那張面容之上的五官,年輕而俊朗,深邃而柔和,看似平淡無奇卻組合一起之後透露出一股獨特的魅力,不經意間就鎖定住了視線,無法移開。
這就是橫掃風靡了整個好萊塢的那位演員,小小年紀就已經創造了無數輝煌和歷史,在影史長河之中毫無疑問地留下了一席之地。
這讓西蒙斯有種挫敗感。
不是因爲羨慕或者嫉妒,而是距離感。榮譽、聲望、實力、天賦、作品等等方方面面的巨大落差所帶來的距離感,從內心深處滋生出了一種膽怯和猶豫,在表演的釋放與爆發盡頭,如同繮繩一般,死死地牢牢地控制住了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高高擡起的右手偏偏就是甩不下去。
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
這只是一場表演一場戲而已,爲了這一記耳光,他們已經前前後後彩排了無數次,即使達米恩表示完全可以借位拍攝,但藍禮還是主動要求真槍實彈,並且對達米恩使用長鏡頭完成全場調度的想法表示了積極的支持。
希望能夠真正地呈現出那種瘋魔失控的質感,將安德魯和弗萊徹的關係完美地推向第一個爆點。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可是,投入實際拍攝之後,西蒙斯依舊無法控制自己的緊張情緒。“藍禮-霍爾”,僅僅只是一個名字,就具備了威懾力和震撼力,就好像……就好像是一段歷史一般,雖然這樣描述起來着實不太恰當,但那種壓迫感確確實實如同歷史般沉重。
更重要的是,藍禮的表演循序漸進、層層深入,眼神和動作的細節所透露出來的牽扯感讓西蒙斯完全無法自拔,只能被動地前進着,不知不覺中,他的表演節奏似乎也隱隱出現了失控的狀態,反而是讓他開始恐慌了。
西蒙斯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這不能責怪西蒙斯,在“爆裂鼓手”之前,他曾經拍攝過無數作品,但他永遠都是別人的爸爸或者別人的老闆或者別人的鄰居,在鏡頭之中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即使擁有大段大段臺詞,觀衆也永遠都不會注意到這枚棋子。
他就是那種演員,“哦哦哦,我認識你,你出演過那部電影的那個大叔,那個,就是那個,對吧?我覺得你非常非常眼熟!”似乎路過的每個人都可以認得出他來,卻從來沒有人能夠真正地“認”出他來。
現在,他不僅成爲了電影最重要的配角之一,而且還是和當今最具影響力的演員合作,所有目光都剎那間集中在了他的肩膀之上,那種無處不在的壓力根本無法忽視,即使努力了再努力,但有些事情卻不是努力就可以克服的。
經驗的匱乏和經歷的坎坷,難免讓人在緊張時刻變得患得患失,正是因爲從來不曾擁有過,所以才更加緊張。
“jk,彩排的時候,一切都沒有問題,不是嗎?剛纔的拍攝,一切也都非常順利,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和我說話,jk,我需要你和我說話,剛纔這場戲的拍攝簡直完美,所有的情緒都非常飽滿,所有的情感都非常到位,爲什麼?爲什麼你突然就停下來呢?上帝!”
達米恩甚至比當事人還要更加懊惱,狠狠地抓住了自己的頭髮,忍不住開始長吁短嘆起來。
西蒙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自己也懊惱不已、後悔不已,但他就是控制不住,那應該怎麼辦?
深呼吸,再深呼吸;轉過身,又走回來。西蒙斯就如同熱鍋之上的螞蟻,整個人都根本沒有辦法安定下來,在他的職業生涯之中從來不曾遇到過類似情況,他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靜下來,但這着實太困難了。
達米恩的聲音依舊在耳邊持續不斷地迴盪着,但正在漸行漸遠,只能隱隱約約地捕捉到一些不規則的音節,卻無法完整地連貫起來,更不要說話語的內容和傳達的意思了。西蒙斯試圖讓自己集中注意力,重新回到角色之上,他總覺得周圍環境有些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這種感覺着實有些怪異。
無意之間的轉頭,視線餘光就再次捕捉到了藍禮的身影,隨即,西蒙斯恍然大悟起來:
藍禮沒有說話,這就是怪異之處。
從拍攝意外地遭遇打斷之後,藍禮就始終不曾開口說話,達米恩的懊惱、工作人員的驚呼、樂隊成員的嘈雜,還有西蒙斯自己的鬱悶和憋屈,在一片熙熙攘攘的混亂之中,藍禮卻始終保持了沉默與安靜,彷彿局外人一般。
這着實太奇怪了。
“藍禮?”西蒙斯意識到,自己應該向藍禮道歉。
正如達米恩所說,剛纔這場表演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從節奏到情緒再到臺詞,所有一切的配合與交流都是完美的,如果不是最後時刻西蒙斯的緊急剎車,那麼這場戲的拍攝就堪稱是不可複製的絕對典範;但,可惜的是,沒有如果。
藍禮擡起下頜,投來了視線——安德魯是鼓手,弗萊徹是指揮,所以安德魯是坐着,弗萊徹是站着,兩個人的位置空間也就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此時,藍禮就擡頭仰視着西蒙斯,眼神裡帶着一絲疑惑。
“對不……”西蒙斯開口說道,但“sorry”的音節纔剛剛發出來,就這樣停頓在了舌尖上,後面的所有聲音悄悄地煙消雲散,愣愣地注視着藍禮的眼睛。
那是一雙清澈而透亮的眼睛,淺褐色的光澤在排練室的奶黃色燈光之中泛起了圈圈漣漪,乾淨而明亮,似乎尋找不到一絲雜質,甚至可以說是純粹而天真,彷彿不曾真正地經歷過世界的狂風暴雨,帶着些許稚嫩的柔軟。
西蒙斯不由稍稍愣了愣,這樣的藍禮……不太對勁。
話語悄然停頓在了嘴邊,西蒙斯微蹙起了眉頭,認認真真地探索起來,那雙眸子就如同光線穿過水晶球一般,泛起了一陣陣斑斕的光芒,折射出不同的紋理和光暈,演變出無數可能。
現在,可以明顯地捕捉到瞳孔微微收縮的痕跡,泄露了一絲絲膽怯、一絲絲緊張和一絲絲恐慌,然後視線的焦點和焦距正在一點一點地悄然偏移,似乎正在閃躲着西蒙斯的注視與打量,那種內心深處源源不斷翻滾起來的遲疑和慌亂正在慢慢地擊潰所有的防備,甚至可以隱約地感受到微微緊繃起來的肩膀肌肉,連帶着脖子和下巴都變得僵硬起來。
他在害怕。
不僅僅是害怕,而且還有混亂和恐懼,就好像蝸牛一般,正在退縮到自己的殼裡,試圖用堅硬的外殼來掩飾自己的怯懦和脆弱。
西蒙斯甚至不需要做任何動作,就是這樣靜靜地投去視線,然後就可以看到那張年輕俊朗的面容正在土崩瓦解,他下意識地用舌尖舔了舔脣瓣,不僅沒有效果,而且還暴露出了口乾舌燥的焦慮和緊張,就連吞嚥唾沫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艱難起來。
條件反射地,他舉起了右手,試圖擦拭掉鼻翼之上的汗水,但隨即才發現因爲太過緊張,手指就如同雞爪一般蜷縮了起來,死死地握着鼓槌,無法放鬆,也無法控制,那動作着實太過滑稽,以至於擦汗都變得不可能起來。
他連忙放下了右手,用架子鼓投射下來的陰影隱藏着雙手的窘迫困境。
“……先,先生(sir)?”他開口了,緊繃起來的聲線乾巴巴得沒有任何溫度,就連最簡單的一個單音節詞彙都被打破成爲了兩段。
不由自主地,西蒙斯的嘴角輕輕地、輕輕地上揚了起來,眼前之人應該是……安德魯,安德魯-內曼。
那個自以爲是天才就沾沾自喜的年輕人,那個懵懵懂懂進入學校卻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高雅藝術的小毛孩,那個具備了些許天賦卻沒有任何基本功可言的大一新生,那個年僅十九歲而不諳世事的菜鳥。
一點稱讚就可以讓他忘乎所以,一點質疑就可以讓他分寸打亂。
真是一個失敗者(loser),就連失敗的詞根“lose”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拼寫的新手失敗者,即使在失敗者之中也是墊底的垃圾。
西蒙斯開始緩緩地靠近,然後就看到安德魯的瞳孔開始劇烈晃動起來,他正在努力地避免這一點,不想要暴露自己的緊張和膽怯,但殊不知,他就像是一本打開的書,將自己毫無防備地完全展示了出來。
“我……我不知道。”安德魯再次開口說道,試圖補充一點什麼,張開了嘴巴,但後面的話語卻全部都消失在了喉嚨裡,緊繃的肌肉讓肩膀以一個無比怪異的姿勢聳了起來,最後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再次重複到,“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出錯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如何修改,他甚至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西蒙斯——不,準確來說應該是弗萊徹,他知道,自己掌握着所有的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