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了。
如同喪家之犬般,安德魯狼狽而窘迫地逃離了舞臺,卻在側臺看到了父親——從來就不理解卻始終支持他的父親。一個錯愕、一個停步,猝不及防之間,淚水凝於睫,絕望背後的倔強,破碎之中的脆弱,沒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父親面前。
父親張開了雙臂,以一個大大的溫暖的擁抱牢牢地包裹住了安德魯,輕輕拍打着他的肩膀,如同安全港灣般,治癒着他的傷口。
然後,安德魯就再次睜開了眼睛。
焦點和焦距重新緩緩聚集,迸發出了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和堅定,眼神的溫度徐徐剝離,只留下了一片靜默無波的平靜,卻如同無底深淵一般,幽靜之中的黑暗、無垠之中的暈眩一點一點地透露出一股刺骨寒冷,隱藏着冰冷與暴戾的鋒利,慢慢地、慢慢地滲透出來。
眼神的力量在這一刻完全迸發了出來。
安德魯,彷彿變成了弗萊徹。
而後,安德魯就轉過身大步大步地再次走上舞臺,屏幕之內和屏幕之外的觀衆都發出了倒吸一口涼氣的驚呼聲,當弗萊徹流露出了錯愕和驚訝的神色時,現場觀衆卻根本沒有時間注意弗萊徹的變化了,所有的視線全部都聚焦在了安德魯挺拔的肩膀之上。
安德魯和弗萊徹交換了一個視線,然後在全場錯愕的視線之中,第一次可以真正地感覺到,兩個人的氣勢達到了平起平坐的局面!
然後,安德魯主動擊打起了架子鼓。
輕快而雀躍的鼓點密集而洶涌地潺潺流動着,“等我提示。’大篷車’!”安德魯對着自己右手邊的大提琴手揚聲說道。
鼓點漸漸開始加快,整個節奏的提速在張弛有度的控制中逐漸展開,安德魯不僅沒有緊張和慌亂,而且還有時間化身成爲指揮,對着大提琴手說道,“三!四!”
大提琴手滿臉錯愕,但他還是開始演奏起了“大篷車”,低沉的絃音與明快的鼓點交織雜糅在了一起,迸發出了優雅而奇妙的爵士樂精髓,然後就可以看到安德魯擡起頭來,目不轉睛地迎向了弗萊徹的視線。
現場觀衆可以隱隱地感受到那股微妙的氣流:安德魯的氣勢正在緩慢攀升,以驚人的速度趕超弗萊徹;而弗萊徹卻第一次出現了慌亂的情緒,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完全束手無策,整個逆轉的局勢似乎已經不可阻擋。
這樣的安德魯,前所未有的自信,前所未有的自如,前所未有的暢快,珠圓玉潤的鼓點如同滔滔江水般流淌出來,真正地讓爵士樂變成了一種享受,整個樂團的演奏都不由自主地圍繞着鼓點鋪陳開來。
樂符與光影交織的魅力令人沉醉,但安德魯與弗萊徹的交鋒卻依舊沒有結束,弗萊徹依舊在試圖搶回主動權,而安德魯則以連綿不絕的鼓點做出了完美迴應。
“大篷車”的演奏就這樣漸漸走向了高/潮,就連最困難的篇章也行雲流水的一氣呵成,以至於弗萊徹的神情都舒展了開來,開始享受這段爵士樂的演出。
一曲演奏完畢,弗萊徹和其他樂隊成員全部都結束了表演,但安德魯卻依舊沒有停止自己的鼓點。
全場燈光熄滅,陷入一片黑暗,而鼓點依舊在沉穩而緊湊地奔騰着,似乎又再次回到了開場時刻的觀影體驗,那一聲聲鼓點在聽覺觸感的放大之中推向了極致,讓人不由開始享受起來;隨後,一盞聚光燈緩緩亮起,籠罩在安德魯的身上,具有穿透力的鼓點密集而澎湃地撕破了奶黃色光暈的光環,滔滔不絕地如同瀑布般奔騰而下,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
“安德魯,你他/媽/在幹什麼?”弗萊徹問到。
“等我提示。”安德魯回答到。
鼓點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迅猛,然後就這樣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頻率,四百擊!安德魯終於達到了四百擊,全世界的聲響都已經消失,滾燙的汗水在吊嚓之上翻滾着——不是血液而是汗水,然後四百擊的巔峰狂潮就這樣肆意宣泄。
架子鼓的氣勢和魅力達到了極致!
安德魯已經徹底忘我,那些鼓點那些節奏那些韻律那些樂符,似乎從他靈魂深處噴薄而出一般,放映廳全場每一位觀衆都不由微微張開了嘴巴,不可思議地注視着眼前這一幕,大腦就這樣徹底停止了運轉。
因爲太過投入也太過專注,吊嚓的位置直接就丟失了平衡,然後就可以看到弗萊徹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前,把吊嚓重新扶好擺正,那雙眼睛裡閃爍着前所未有的驚豔光芒,不知不覺中,他的位置就已經落到了安德魯的下方,漸漸開始擡頭仰視着安德魯。
滔滔不絕!
雷霆萬鈞!
聲勢駭人!
安德魯的鼓點就這樣達到了疾風驟雨般的極致,然後在弗萊徹的指揮控制之下,慢慢慢慢地迴歸原點,幾乎就要消失,重新讓身體肌肉放鬆下來,而後再慢慢慢慢地重新提速,越來越快、越來越猛,整個鼓點狂暴而密集地噴薄着,鼓點的技術和藝術在這一刻達到了難以置信的巔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加力!再加力!再再加力!
力量和速度、節奏和韻律的完美結合讓整個鼓點的聲勢毫無保留地迸發出來,安德魯的眼神依舊帶着那股專注而投入的明亮,臉部肌肉和肩膀肌肉已經緊繃了起來,但表情卻顯得格外放鬆與享受,然後就可以看到那雙眸子深處的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全世界的光芒都開始黯然失色。
放映廳現場的觀衆都屏住了呼吸。
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安德魯的虎口和手指傷口再次崩裂,一點一點的血水和一點一點的汗水灑落下來,晶瑩透亮地在鼓面和嚓面之上滾動着,痛楚似乎正在緩緩地蔓延擴散,但安德魯的表情之上卻尋找不到絲毫痛苦和煎熬,反而是……享受其中!
在鏡頭特寫之中,那雙眼睛深處迸發出的光芒是如此純粹又如此明亮,觀衆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種昇華的洗禮,就好像……就好像靈魂正在淨化一般,從渾濁的狀態一點一點地蛻變成爲清澈的透明,然後隱隱散發出一種聖潔的光環,鼓點正在失去本來的意義,演變成爲一種純粹而清亮的旋律,在耳邊縈繞,穿透了大腦穿透了皮囊,靈魂就慢慢地溫暖起來,就連金色光暈都已經變得黯然失色。
這,就是完美。
瞳孔之中的波光正在暗暗流動,喜悅和幸福單純而透徹地翻滾涌動着,將藝術的昇華詮釋得淋漓極致。鼓點的激昂、優雅、澎湃、動人,爵士的曼妙、慵懶、暢快、溫柔,所有的所有都化作星光,墜入那雙瞳孔之中,清澈而純粹地涌動着,靈魂就這樣一點一點填充着樂符的符號,然後就看到樂符徐徐地消失在靈魂深處,漸漸演變成爲其中的一部分。
鼓點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就連光影都已經化作了雙手之下的陪襯,然後隱隱約約就可以看到安德魯投射在舞臺背後牆面之上的身影,越來越高大、越來越高大,當回過神來的時候,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仰視那個身影。
高大而強壯的身影投影將弗萊徹完完全全籠罩其中,然後弗萊徹的身影就這樣慢慢地渺小而模糊起來,他的面容隱藏在陰影之下,肅穆而威嚴、猙獰而兇狠的表情正在煙消雲散,只剩下了微微張開嘴巴的震驚,然後就一點一點地演變成爲驚喜和亢奮,那雙瞳孔深處也迸發出了一絲血腥的氣息,就好像正在犧牲着自己的靈魂,承受着碾壓和撕裂的痛苦,不管不顧地指引着安德魯,攀升到一個全新的高峰。
安德魯和弗萊徹之間的氣勢轉換,在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澎湃、越來越雄壯的鼓點之中達到了難以置信的巔峰。
全場觀衆都已經徹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瞠目結舌地注視着眼前這一幕,即使是對架子鼓沒有任何瞭解的門外漢,即使是對爵士對音樂沒有任何興趣的門外漢,此時此刻也能夠深深地感受到密集鼓點之中透露出來的震撼與暢快,不知不覺就徹底爲之臣服。
然後他們就可以看到特寫鏡頭之中的安德魯,嘴角的笑容輕輕地、輕輕地上揚起來,因爲過度發力而扭曲的臉孔卻綻放出瞭如同天使般的聖潔光芒,就如同路西法墮落成爲黑暗天使的轉變時刻一般,黑暗與光明的氣質正在拉扯變換,聖潔與邪惡糾纏在了一起,深深地埋葬在左眼和右眼的交錯空間之中,讓人不寒而慄。
鼓點,突然就停住了。
安德魯平行地投去視線,靜靜地注視着弗萊徹,居高臨下地投去了目光;弗萊徹微微揚起了自己的下頜,似乎正在仰視着安德魯,眼神之中迸發出了一股悲壯,卻幸福而圓滿地迸發出了一股喜悅的歡快,投影在了安德魯的視線裡。
安德魯眼神微微一閃,那股強大的氣場就浩浩蕩蕩地宣泄而出,嘴角的笑容肆意而高傲地綻放出來,真正地詮釋了“完美”的定義,然後高高舉起雙手,重重地擊打下去。
“砰!”
屏幕,黑暗;電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