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腫瘤?”
“是的。”
“我?”
“是的。”
亞當眼底那荒謬的笑意翻涌了上來,忍俊不禁,輕輕聳起了雙肩,彷彿聽到了今年以來最好笑的笑話一般,輕輕搖了搖頭,動作甚至有些滑稽,“但這根本就說不通。”
隨即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應是對醫生的不尊重,於是,輕輕咳嗽了一聲,重新恢復了鎮定,收了收下頜,以眼神表示了歉意,“我不是在挑戰你的權威。”亞當咬了咬下脣,擡起右手,輕輕撓了撓額頭,然後再次擡起頭來,“我的意思是,我不抽菸,我不喝酒,我還是一個循環利用的類型。”
說完,亞當還挑了挑眉,流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微微舉起了雙手,將那種自我嘲諷的精神發揮到了極致,不過,他的動作很快就訕訕然地收斂了起來,醫生的話語讓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
“其實你的情況比較奇特,因爲你的病因十分罕見……”
亞當嘴角的弧度有些僵住了,他認認真真地注視着醫生的視線,但醫生依舊在迴避視線的接觸,只是滔滔不絕地解釋着,那專業而投入的姿態,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這讓亞當愣了愣。
腫瘤?他?
耳邊那些絮絮叨叨的聲音就好像山谷的迴音一般,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最後只剩下一團混沌的迴響,聽不清楚具體的句子,好像只是風聲在呼嘯而已。
所以,這是什麼意思?他真的罹患腫瘤了?惡性腫瘤?然後,剛纔醫生說了什麼來着?癌症?他得癌症了?他爲什麼會得癌症?到底是什麼癌症?癌症和腫瘤有什麼區別?可是,剛纔醫生還說他的血液和尿檢正常,這又到底是怎麼回事?
問號,無數個問號,在腦海裡不斷冒出來,越來越多,漸漸地將整個腦子塞滿,他只覺得一陣頭暈腦脹,可是大腦似乎暫時停止了運轉,他沒有辦法很好的思考。所有的所有都只變成最爲簡單的一個詞彙,“癌症”,在腦海裡放大,再放大。
安德魯在照着報告念稿子,那些專業的醫學詞彙,他念了無數遍,總算是通暢起來,可是注意力卻總是有些不太集中。視線餘光可以看到眼前的亞當,那雙深褐色的眼眸化作了一團混沌,笑容消散了、陽光消退了,焦點一點一點地暈了開來,只剩下一片茫然。
猛然之間,時間似乎就停下了腳步,就連空氣都不再流動。
這一點點的茫然,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憤怒,沒有掙扎,有的只是不解的困惑,卻泛起了淡淡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來。
亞當低下頭,認真想了想,卻發現腦袋依舊無法理清思緒,他輕輕地將椅子往後推了推,然後用雙手支撐着自己站立了起來,手臂居然有些使不上力,身體踉蹌了一下,不過條件反射地支撐住了,他還無意識地對醫生露出了一個笑容,似乎在嘲諷自己的狼狽,又似乎在道歉自己的失禮,只是,他的眼睛依舊看不到焦點,自然也讓人無法分辨。
然後,他就站起來,走到了窗戶旁邊。
耳邊的聲音依舊在不斷迴響着,但亞當需要一點新鮮空氣。站在窗口邊,看着下面的車來車往,焦點停頓在一輛大紅色的車上,隨着車流前行,然後就再次模糊掉了,愣了愣神,迴盪在房間裡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晰起來,“……先把腫瘤縮小到容易處理的大小,然後再考慮進行手術治療。”
對了,他罹患了腫瘤,更爲準確來說,是惡化的腫瘤,也就是癌症。
這個想法冒了出來,停止思考的大腦不由重新開始運轉起來,真實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他的手指忍不住蜷縮,指尖冰涼冰涼的。癌症意味着什麼?死亡。
一個簡單的詞彙冒出來,亞當手指的動作就不由頓了頓,耳邊傳來醫生那冷靜客觀的聲音,“……接下來,化療有可能導致不孕”,但他卻充耳不聞,直接打斷了醫生的話語,“但我會好起來的,對吧?”
安德魯擡起頭看向了亞當,那疏朗的眉宇之間帶着些許緊張,還有更多的是疑惑,那種忐忑猶如氤氳的煙氣般緩緩暈開,卻並不洶涌,漸漸地,漸漸地纏繞着眉宇,一點一點延伸。
安德魯莫名地覺得肩頭肌肉稍稍一緊,無形的壓力開始蔓延,他避開了視線,努力試圖回想迴應的話語,但大腦卻一片空白。
“對吧?”
亞當的聲音裡還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眼神專注而認真地看了過來,隱隱之中透露出一絲期望。
“……如果你想要找人傾訴一下。”安德魯總算是想了起來,但一句話卻說得無比艱難,甚至有些磕絆,他擡了擡手,卻無力地放了下來,自己都不確定自己爲什麼做了這個動作,又到底想要幹什麼,“呃……我們醫院,嗯……有一些優秀的社工和心理醫生……”
醫生的話語再次在耳邊漸漸變得模糊,亞當重新看向了窗外,大腦漸漸變成了一片空白,不是猶如白紙一般的空白,而是混沌的空白,無數的思緒在輕輕地涌動着,卻混亂成爲一團,根本無法理清,瞳孔深處透露着迷茫和困惑,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就停住了腳步。
那雙深褐色的眸子依舊清澈而明亮,一時間卻找不到靈魂的蹤影;透過那瘦弱的肩膀,似乎可以看到雀躍的精靈漸漸沉寂了下來,燦爛的陽光慢慢消散了開來,歡快的氣息緩緩平復了下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團灰色,不是明亮的白色,也不是深沉的黑色,而是模糊的灰色,充滿了不確定的擺動。
威爾就這樣安靜地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個背影。
那個帶着困惑、帶着失落、帶着迷惘、帶着孤寂的背影。一切都是淡淡的,並不洶涌,只是感覺到整個人的氣場漸漸弱了下來,彷彿一團明亮的火焰,失去了柴火的支持之後,逐漸暗淡了下來一般。壁爐周圍依舊可以感受到淡淡的餘溫,可是溫度還是無法控制地降低了下來。
這種失溫的過程,如此緩慢,卻又如此無助。更多還是茫然——想要奮力反抗,卻又不知道應該如何入手的茫然,於是就這樣愣在了原地。
莫名地,威爾就品嚐到了一絲絲苦澀。
不是呼天搶地、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的那種痛苦,也不是感人肺腑、潸然淚下、直擊心靈的那種震撼,一切就只是猶如一杯溫開水般,恰到好處,輕輕拉扯着內心深處的傷口,那沉悶的酸澀,只有自己能夠品味地到。
威爾忽然就轉過了頭,於心不忍。因爲在那個背影裡,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不知所措、茫然若失的自己。記憶,終於再次回來了,一切都是如此栩栩如生,真實得可怕,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喬納森就這樣呆呆地站在原地,嘴角還依舊帶着笑容——藍禮剛纔表演之中的小表情、小細節和小臺詞,有種渾然天成的戲謔,讓人忍不住就會心一笑,他喜歡這樣的瞬間,苦中作樂的時刻。可隨即,喬納森就品味到了那抹苦澀,洶涌得幾乎無法吞嚥。
他終於明白了藍禮的意思。
和之前的那一次表演,這一次的表演似乎什麼都沒有,看不到發力的痕跡,看不到情緒的爆發,看不到戲劇的起伏,一切都是輕描淡寫,讓人可以細細地品味到隱藏其中的細膩情緒——
茫然,迷惘,失落,那種空蕩蕩的虛無感讓焦點失去了方向,似乎不曾真正地明白,癌症到底意味着什麼,又將帶來着什麼?似乎不曾真正地瞭解,癌症需要面對的是什麼,未來的道路又在哪裡?
那瞬間涌上來的手足無措,就像是打翻了蛋糕盤的三歲孩子,惶恐不安地擔心着父母的責罵,卻又不確定自己的行爲到底有多麼惡劣。那無辜的眼神裡透露着純真而質樸的茫然,卻輕而易舉地擊中了內心深處的柔軟,酸澀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癌症。
僅僅只是這一個詞彙的重量,就猶如一座大山般壓在了胸口。
藍禮將所有戲劇化的爆發都收斂了起來,雲過無痕的細膩處理卻讓所有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相比之下,之前的那一次表演就像是耍猴戲一般荒謬、誇張、可笑,甚至是油膩。那樣全面釋放的表演,放在這裡,反而顯得廉價。粗粗一看,會感受到震撼,強有力的一擊;但細細回味之後,卻太過兇猛、太過發力、太過急躁,所有東西一口氣爆發出來,反而流於表面。
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爭論,喬納森只是舔了舔脣瓣,舌尖的苦澀就讓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他知道,這纔是真正出色的表演。
難怪。難怪剛纔藍禮如此的不滿意,難怪剛纔藍禮的措辭如此激烈,難怪剛纔藍禮甚至不顧失禮的情況下,要求了休息。狀態的差別,讓表演呈現出天壤之別。如果喬納森知道藍禮可以奉獻如此的表演,那麼他對之前的表演也勢必會嗤之以鼻。
但難能可貴的是,他不知道,藍禮卻主動提了出來。
這一份敬業精神,讓喬納森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回想起自己剛纔的揣測和吐槽,腦袋就有些擡不起來。
“……卡!”足足慢五秒的時間,整個片場鴉雀無聲,喬納森這纔出生打破了平衡,他尷尬地撓了撓頭,想了想,主動說道,“我們觀看一下回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