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超脫”劇組所在的高中就聚集了大量人羣,粗粗放眼望去,估計有將近百人。對於那些大劇組來說,這也就是不到十分之一的小規模;但對於獨立小劇組來說,卻顯得浩浩蕩蕩,猶如汪洋大海。
不過,人羣雖多,卻一點都不吵鬧。更加準確一點來說,整個劇組都顯得有些失落,還有些難過。因爲今天是“超脫”劇組殺青的日子,還剩下最後一場戲的拍攝,結束拍攝之後,就宣告整部電影的拍攝完畢,大家難免都有些依依不捨。
在拍攝的時候,大家一個個都叫苦連天,尤其是碰上了託尼和藍禮兩個人,一個大瘋子一個小瘋子,工作過程簡直是苦不堪言,除了當初公車的那場戲份,創紀錄地拍攝了七十一遍之外,後來還有不少戲份都翻來覆去地重新拍攝,反覆重拍三十遍以上的戲份就至少有十場。
聽劇務組說,這一次“超脫”的膠片足足可以剪出一部半“美國往事”。參考來說,“美國往事”的導演剪輯版是兩百二十九分鐘,將近四個小時。誰都不知道託尼要剪出一部多少時長的電影來,就連編劇卡爾-隆德自己都吐槽,“我可以肯定,這部電影就是抱着把觀衆都趕出電影院的心思拍的。”
但真正接近尾聲的時候,大家卻開始難捨難分起來。最主要的原因只有一個:藍禮-霍爾。
老實說,藍禮不是一個八面玲瓏、面面俱到的人,他和劇組大部分工作人員都不熟悉,甚至沒有說過話;但藍禮卻是一名專心致志、全情投入的演員,觀看他拍戲着實是一種享受,就好像在百老匯的劇院裡看戲。
不同的地方在於,看百老匯的時候,觀衆僅僅只是驚歎連連、瞠目結舌,而看藍禮拍戲的時候,則細細地把表演的過程、層次以及深度都展現在大家面前。一方面,讓人們深深地感受到表演力量的差別,真正地區分優秀的演員和一般的演出;另一方面,讓人們真切地感受到表演的困難和挑戰,同時也明白了敬業和普通的區別。
託尼是一個電影癡,爲了拍攝好“超脫”這部作品,整個劇組工作人員的挑選也在專業素養方面有着嚴苛的要求,看看演員卡司就可以知道了。這些人一個個都是有藝術底蘊、識別好歹的,雖然眼界頗高、脾氣不小,但一個個都是識貨的。
拍攝過程,確實辛苦,一部獨立電影足足拍攝了將近七週時間,比起那些商業大片來說也毫不遜色;但也確實享受,讓人們真正地感受到藝術創作的煎熬和幸福。
之前“抗癌的我”時傳聞,藍禮爲了拍戲過於忘我投入,以至於健康出了問題,遺憾缺席奧斯卡,大家都還將信將疑。現在親身經歷過之後,這才明白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連帶着,不少人都對“抗癌的我”開始感興趣了。
現在就要殺青了,內心的遺憾和失落難免就開始泛了起來,滿嘴苦澀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
傑瑞米-馬克斯臉上帶着笑容,辛苦的煎熬總算是要結束了,感受到劇組的低氣壓,他不由安慰到,“結束了就是好事。如果想要自虐的話,下次還會有合作機會的。”但這番安慰的話語,就連傑瑞米自己都說的有氣無力,笑容顯得沉重而乏力,內心那種空蕩蕩的感覺,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學生時代是不是也是如此?上學的時候總是想念着放假,但真正放假了之後,卻又懷念着上課的時光。哪怕自己也知道這是無比荒謬的,卻依舊無法控制。
現在再想想,當初對藍禮的橫眉冷對,傑瑞米就啞然失笑,世事無常,生活果然充滿了驚喜。
“早上好!”
“早上好,先生!”
耳邊傳來了一陣陣問候聲,不用回頭,傑瑞米就知道,是藍禮抵達了劇組。
因爲藍禮在電影裡飾演一名老師,學生們都稱呼爲“先生(Sir)”,這一次飾演學生的演員全部都是沒有表演經歷的普通人,一個個也都是高中生,漸漸地,他們也就習慣了這個稱呼,戲裡戲外都如此喊着。久而久之,就連劇組的工作人員們也都開始如此稱呼藍禮。
即使是導演託尼都沒有如此待遇。
回過頭,傑瑞米就看到了臉上帶着輕鬆笑容的藍禮,溫文爾雅的書卷氣讓人感覺格外舒服,他主動走了上前,打起了招呼,“早上好。準備好了嗎?劇組已經全部就位了,現在就等演員們上場了。”
藍禮笑呵呵地點點頭,“沒問題,可以直接開始了。”說着,藍禮就徑直朝着教室的方向走了過去。
整部電影的最後一場殺青戲,託尼選擇了亨利的一堂課。
在那之前,亨利就已經確定將會結束自己在這座學校的代課生涯,前往另外一所學校,學生們都顯得依依不捨,他們都可以感受到,在如此多老師之中,亨利是唯一一個真正在乎他們的老師,但現在,這名老師也要離開了。生活,依舊看不到希望。
而這堂課,是梅瑞狄斯自殺之後、學期結束之前的最後一堂課,整個課堂的氣氛都十分壓抑,亨利看着梅瑞狄斯空下來的位置,心情沉重。在這裡,他念了一首愛倫-坡的詩歌,就是當初藍禮和託尼試鏡的時候,選擇的那首“厄舍府的倒塌”。
電影就將在這首詩歌之中結束。但這場戲無疑是十分困難的,所有的情緒都壓抑在水面之下,隱藏在詩歌之中,需要演員對臺詞、對情緒、對導演意圖、對學生都有深刻的解讀。不過,託尼對藍禮有着絕對的信任,於是選擇了這場高難度的戲份作爲殺青,提前把其他鏡頭都已經拍攝完畢了。
進入教室之後,藍禮就看到學生的演員們都已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個個做好了拍攝的準備,他揮了揮手,“早上好。”
“早上好,先生。”學生們稀稀落落、參差不齊地說道,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這讓藍禮輕笑了起來,“怎麼如此無精打采的?難道不應該開心嗎?如此漫長的折磨總算是要結束了,大家不用再繼續飽受煎熬了,接下來就是放假了……哦,我都忘記了,再過一週就要開學了,對吧?你們是因爲暑假即將結束,這才遺憾的嗎?”
學生們面面相覷,沒有人說話。等了一小會,一個黑人學生舉起手來,得到了藍禮的同意之後,他才說道,“先生,我是覺得就要分別了,十分遺憾。你說,以後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對啊,先生。你說,我們可以離開布朗克斯嗎?我還想要繼續讀書,但不知道今年開學之後還能不能夠繼續下去。”
“先生,我想要成爲一名演員,你覺得可能嗎?”
“先生,讀書真的有用嗎?”
……
嘰嘰喳喳的話語,此起彼伏,這讓藍禮微微愣了愣。對於他來說,這是一部表演作品,卻是也是生活的體驗;而對於這些學生來說,這卻是一個夢境,美好而幸福的夢境,今天過後,他們就要甦醒,重新回到現實生活裡。
視線餘光裡,藍禮看到了薩米和貝蒂,她們的戲份都已經拍攝完畢了,但今天還是來到了劇組,兩個人站在了教室的後門,眼神錯雜地看向了藍禮。
在這一刻,藍禮真切地感受到了肩膀的重量,就如同託尼拍攝“超脫”這部電影一般。如果僅僅只是伸出手幫助貧困的個體,他們的個人力量終究有限,他們需要社會的重視,還需要更多權威人士的支持,只有真正改變了教育的觀念、真正改變了社區的狀況,才能夠幫助到更多人。
藍禮不曾真正地做過什麼,僅僅只是堅持做一名敬業的演員。他何德何能,能夠贏得這羣孩子們的信任;又何德何能,能夠爲他們指引人生的方向?一直到今天,藍禮才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做公衆人物的社會責任。
藍禮將自己隨身的挎包放了下來,走到講臺的前方,斟酌了一番自己的思緒,然後開口說道,“相信我,讀書是改變人生的唯一辦法。你們可以遠走他鄉,你們可以現在就找到一份工作,你們可以選擇放棄或者妥協。”
“生活沒有答案,每個人都將會走出屬於自己的道路。成爲演員,爲什麼不行呢?成爲攝影師或者藝術家,當然可以;成爲一名藍領工人,或者流浪漢,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可恥的。”藍禮站在講臺前,深深地感受到了教師的責任,還有父母的責任,對於這些處於迷茫的孩子來說,教師和父母是他們僅有的依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讀書可以賺錢嗎?讀書可以吃飽嗎?答案都是否定的,但讀書可以讓你擁有這些選擇。選擇不見得是正確的,但至少你擁有了選擇的機會。”
“未來我們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嗎?也許有,也許沒有。但至少我們應該嘗試看看。”藍禮微笑地說道,但心口卻是沉甸甸的。
所有的孩子們都鼓掌起來,一雙雙眼睛充滿了希望的看向藍禮,這讓藍禮有些狼狽起來。他強忍着情緒,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擡起右手往下壓了壓,“我不是老師,我只是一名演員。在許多人眼中,演員可不是一個好榜樣。”
這一句調侃成功地讓所有人都鬨笑了起來,站在教室最後面的貝蒂,擡手擦去了臉頰上的淚水,破涕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