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阿特麗斯將雙手背在了身後,忍不住輕輕踮起了腳尖,偷偷地拉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空氣之中可以隱隱約約地聞到一陣乾爽的木質氣息,彷彿盛夏七月時分森林之中的氧氣,潺潺流水、氤氳綠樹、金色陽光交錯其中,在徐徐微風之中撲面而來,不由自主就閉上了眼睛,側耳傾聽着自然的聲響。
花園之中鵝黃色的燈光輕柔地灑落下來,勾勒出下巴的曲線,若隱若現地可以看見嘴角的弧度和凸起的喉結,乾淨而清爽;耳邊傳來那潺潺流動的醇厚嗓音,呈現出與舞臺表演時爆發力十足不同的溫文爾雅。
心跳聲就這樣一下一下地落在耳膜之上。
“尊下(Your-Grace)。尊下?”那低低的呼喊聲傳了過來,耳朵輕輕瘙癢起來,然後比阿特麗斯就察覺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心臟跳動猛然就停止了,焦點凝聚之後,然後就看到了藍禮那雙明亮的眸子,清澈得如同透亮的蒼穹。
“呵。”嘴角的弧度上揚了起來,眼底也緩緩流淌着一抹暖暖的笑意,“看來,我們的交談太過無聊了,有人意外走神了。”
無傷大雅的調侃,比阿特麗斯臉頰微微發燙,以爽朗誇張的大笑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和慌亂,“不用理會我。我總是喜歡走神,這不是一個好習慣。顯然,今天我又失禮了。”
回過神來之後,比阿特麗斯這才注意到了現場氣氛的微妙變化。
喬治和伊麗莎白站在了藍禮的身側,沒有太過親近,也沒有太過疏離,不遠不近的位置,卻凸顯出了家人和朋友的區別,兩個人都以一臉欣慰的笑容注視着藍禮,彷彿這就是家庭的驕傲一般,但手臂一側的肌肉卻微微緊繃起來,泄露出了一絲尷尬和生澀。
他們都是聰明人,他們也都是內行人。
霍爾家的關係遠遠沒有表面之上的和諧與親近,這是衆所皆知的;但親眼所見,卻透露出了一股淡淡的陌生。
威廉的父母,查爾斯和戴安娜之間,他們互相憎恨彼此,那是一種更加強烈的情緒;但霍爾夫婦和藍禮之間,卻沒有任何情緒,不是愛,不是恨,而是純粹的利益維繫。眉眼之間透露出淡淡的冰冷和凜冽。
比阿特麗斯的視線微微黯淡了些許,內心深處流露出了一股悲涼和哀傷。
“我們剛纔提到,聽說你十分喜歡戲劇?之前還專程前往阿爾梅達劇院觀看了我們的演出。遺憾的是,當時沒有碰面,這一次的週年紀念,你會出席嗎?”藍禮彷彿沒有察覺到比阿特麗斯的打量,紳士地詢問到。
比阿特麗斯心底微微一暖。
她察覺出來了,藍禮沒有刻意迴避之前的數次錯過,而是主動提了出來,卻又沒有粗魯而直接地戳穿淑女的羞澀,反而是重新回到了“悲慘世界”劇目之上,一個小小的切入點,就可以看出細心和體貼。
但站在旁邊的伊麗莎白卻一臉緊張,唯恐藍禮一不小心就會戳穿他們的面具,一直到藍禮話音落下之後,伊麗莎白的視線才鬆懈下來。表面看來,沒有任何破綻;但仔細觀察,卻總是可以捕捉到蛛絲馬跡。
“是的,我當然會出席。”比阿特麗斯歡快地說道,她不喜歡那些勾心鬥角,但不代表她不擅長,只是她不需要而已,“事實上,我非常非常喜歡你的表演,不久之前,父親和我聊天的時候還提起,他遺憾地錯過了之前的表演,顯然他現在已經落後於潮流了。就連家庭聚會時都插不上話。”
家庭聚會。這是關鍵詞,比阿特麗斯正在暗示,他們的家庭聚會之中,對於藍禮的評價也是積極正面的。
站在一旁的喬治和伊麗莎白都沒有遺漏這句話的意思。
“哈。我相信這是禮貌之詞,但還是謝謝。”藍禮微笑地輕輕頜首,“事實上,我認爲’深夜小狗神秘事件’是一出傑作。有機會的話,請務必前往觀看。不久之前,我和盧克還交談過,他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演員。”
“你也觀看過那一齣劇目嗎?我也看過!”比阿特麗斯的整個神采都飛揚了起來,但隨即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羞澀地抿了抿嘴,“看,我總是如此冒失。我想,我還是儘可能地避免說話,這纔是最正確的選擇。”
“那麼你也許會喜歡劇院的氛圍。我們總是歡迎任何聲音,哪怕是噓聲和罵聲。”藍禮機智而幽默的回答,再次引發了笑聲,這一次,就連凱特也不由輕笑出了聲。
站在旁邊,伊麗莎白渾身肌肉卻緊繃到了極致。喬治也好不到哪裡去。
相遇之後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如同烈火炙烤一般,一點一點地折磨着他們的神經,但他們卻不能絲毫放鬆,唯恐稍稍一點疏忽就可能徹底出糗:
他什麼時候會戳穿他們的面具?他什麼時候會提起他們曾經的反對手段?他什麼時候會強調他的所有成就都和霍爾家無關?他什麼時候會諷刺當初錯過的“哈姆雷特”?他什麼時候會嘲諷他們的頑固和保守?他什麼時候會嘲笑他們的狼狽?他什麼時候會引爆炸彈?
所有的疑問和擔憂就如同懸掛在一根蛛絲上的鉛塊般,緩緩地、緩緩地下墜着搖晃着擺動着,卻始終不曾落下。
更加煎熬的是,整個花園之中所有的視線都在若有似無地打量着他們。又是身爲王室的三位重磅嘉賓,又是身爲主人的理查德,又是身爲焦點的藍禮……幾乎全場都沒有人能夠平靜下來,注意力紛紛投射了過來。
眼神餘光打量之間的揣測和戲謔,正在一點一點地擊潰他們的盔甲。
他們曾經的視而不見,他們曾經的閉口不談,他們曾經的拒之千里;他們現在的掩耳盜鈴,他們現在的風光無限,他們現在的虛僞高傲。全部的全部似乎都被展示在大庭廣衆之下,那種赤果果的恥辱感徹底將他們淹沒,幾乎就要窒息。
但,沒有。
什麼都沒有。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藍禮一句話都沒有提起,哪怕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動作都沒有,就好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一般。
這樣的雲淡風輕,卻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喬治和伊麗莎白的臉上。他們所在乎、所重視、所維繫的事情,在藍禮手中卻根本不值一提;而他們的焦躁、緊張、警惕,在藍禮的鎮定面前更像是一個笑話。
喬治的情緒煩躁了起來。
伊麗莎白可以感受到,她端起了酒杯,假裝飲酒,瞥了喬治一眼,然後低聲說道,“看,塞巴斯蒂安每次提起戲劇,你總是如此,你喜歡莎士比亞,但現在也應該學會接納新事物了。也許你可以尋找到全新的愛好。”
一個藉口,掩飾了喬治情緒的波動,同時也發出了警告,另外還不動聲色地解釋了他們以前對待藍禮的態度。一箭三雕。另外,她還以中間名稱呼藍禮,暗暗地表示了家族內部的親密身份。
更重要的是,伊麗莎白做得非常隱秘,沒有提高聲音,也沒有鄭重其事。其他人如果碰巧聽見了,那就再好不過;但其他人沒有聽見,她也不在意。
正是這樣的方式,反而能夠達到更好的效果——因爲她知道,在場每一個都是一心數用的高手,耳朵時刻保持着警惕。
喬治此時才察覺到了自己的急躁,他也露出了笑容,客套地敷衍了兩句,掩飾自己的異樣,但內心深處的急躁還是再次開始洶涌起來。
藍禮越是鎮定,他們就越是狼狽;藍禮越是從容,他們就越是羞恥。
而且,他們還不能表現出來。
“該死的。”喬治內心深處咒罵了一句,指尖不由就輕輕收攏了起來,突然緊繃又突然鬆懈的手腕肌肉,泄露了他的真實情緒。
……
此時此刻,花園陽臺之上站着兩個身影,遠遠地眺望着今晚最大的熱鬧。
“我告訴你,藍禮現在肯定沒有任何舉動。他只需要出現在這裡,對於喬治和伊麗莎白來說就是最大的折磨了。藍禮不會主動出擊的。”
“我沒有反對你的意見。我只是說,藍禮不會在乎的。他沒有想要羞辱喬治和伊麗莎白,如果不是倫敦戲劇協會一再發出邀請,今晚藍禮根本不會出席。”
“……我相信你。但喬治和伊麗莎白卻肯定會認爲,這一切都是藍禮的計劃。”
“如果藍禮真的認真計劃,那麼他們的懲罰不會如此簡單。你覺得呢?亞瑟閣下。”
“……”被鄭重點名的亞瑟-霍爾不由打了一個冷顫,突然就警覺起來,“你說,我們站在這裡,藍禮看得到我們嗎?我總覺得,藍禮剛纔好像朝着這裡投來了視線。”
“上帝,不會吧!”站在旁邊的伊迪絲也緊張起來,然後嘟囔地抱怨着,“我們都已經站得如此遠了,藍禮應該發現不了吧。耶穌基督,我只是想要看看熱鬧都不行?偷偷摸摸地溜回來倫敦,偷偷摸摸地出席晚宴,現在還有偷偷摸摸地暗中觀察?”
“我覺得暗中觀察挺好。”亞瑟鎮定了下來,笑嘻嘻地說道,“可惜,艾爾芙今天還是不願意蹚渾水。”
伊迪絲聳聳肩,沒有反駁,“藍禮可能不知道我們過來了,但馬修不可能不知道。你說,馬修會不會告訴藍禮?”
“呃。”亞瑟突然就被掐住了喉嚨。
……
喬治微微擡起了下巴,假裝呼吸新鮮空氣,但視線卻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比奧福德子爵爲什麼還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