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流淌在皮膚底下的血液和充斥着身體每一個角落的神經,但,他卻完完全全失去了控制,除了眼球之外,無論他如何掙扎,無論他如何發力,無論他如何反抗,還是一動不動。
就好像,大腦和身體被徹底切斷了聯繫。
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包裹,嚴嚴實實地捆綁起來,密不透風,就連扭動脖子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然後直接就被扔到了湖泊之中。
冰冷刺骨的湖水順着毛孔開始往裡鑽,身體的溫度開始一點一點地下降,肺部裡殘留的空氣開始一點一點地消失,視線周圍的光亮開始一點一點地黯淡。平靜的湖水,沒有任何波瀾,也沒有任何暗流,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水流輕輕滑過指尖的痕跡,但他卻根本無法動彈。
肺部開始灼熱起來,大腦因爲缺氧開始陷入了當機的狀態。忽然,他就意識到了,自己高位癱瘓了。
他依舊可以感受到身體四肢的存在,卻無法支配它們做出任何動作;他依舊可以感受到身體本/能的召喚,卻無法控制任何肌肉的運動;他依舊可以感受到世界的存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不是一個笑話。
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慌張,沒有悲傷,沒有痛苦……也沒有絕望。
他就只是這樣靜靜地躺在原地,就這樣愣住了。時間和空間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這又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那一剎那的混沌和茫然,讓他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藍禮原本以爲,回憶已經變得模糊了,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在病牀/上躺了十年,他早就已經習慣了那種狀態,就好像靈魂被束縛在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魔方里一般,無論如何掙扎,他的世界也只剩下這麼大,享受自由的唯一辦法,就是通過電影,爲思想插上翅膀,肆意翱翔。這已經成爲了生活的常態。
可是重新喚醒記憶,腦海深處的那些細節卻又再次浮現出來,栩栩如生、繪聲繪色,似乎從來都不曾遺忘過,也從來都不曾真正的習慣過。那種一片虛無的茫然,那種不知所措的愕然,那種沒有着落的愣神,依舊如此真實。
藍禮瞪圓着眼睛,看着正前方,視線裡只有大片大片的白色,從每一個角落蔓延看來,緩緩地洶涌過來,蠶食着周圍的每一寸空間,甚至還是吞噬着他的身體,手指、雙腳、手腕、腳踝……那無比緩慢的過程卻有着無法阻擋的氣勢,他試圖掙扎,卻無濟於事。
雙手、雙腳、身體、腦袋,所有部位都失去了知覺,就連指尖都感覺不到了。
瞬間的恐慌隨即就被困惑所吞噬了,藍禮甚至沒有來得及思考: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不是在前往西雅圖的飛機上嗎?他不是已經重生了嗎?他不是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嗎?他不是已經擺脫了回憶的困擾嗎?等等,這到底是“活埋”的拍攝現場,還是“抗癌的我”?
這所有的問號僅僅只是一閃而過,耳邊就傳來了一個聲音,由遠及近,上一秒還只有一個沙沙的風聲,下一秒就在耳膜之上猶如雷霆般炸裂開來,“先生,你沒事吧?”
猛地一轉頭,腦袋重新恢復了自由,藍禮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然後就看到了站在走道旁邊的空乘人員,她的臉上帶着禮貌的笑容,不過微微有些僵硬,眼底還有一絲沒有掩飾的擔憂。
藍禮扯了扯嘴角,臉部肌肉有些僵硬,“沒事。我很好。”
剛纔僅僅只是走神了而已,喚醒了上一世的記憶,瞬間就再次墜入了回憶的窠臼之中。代入感着實太過真實,也太過洶涌,根本不需要像上一次“活埋”那樣,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重新再次體會到了那種情緒。
他還以爲自己都忘記了。真心地。
空乘人員仔細打量了一下藍禮的臉色,雖然額頭隱隱有些汗水,但眼神已經鎮定了下來,整個人周圍的氣場也似乎平穩了下來。也許,剛纔只是做了一個噩夢。既然藍禮表示沒事,她也就沒有再過多地追問。
“抱歉打擾你的休息,藍禮,我個人很喜歡你在’太平洋戰爭’裡的演出。不知道你是否可以給我籤個名。”空乘人員小心翼翼地說道,其實這是違反航空公司制度的,但只要取得客人的同意,那麼乘務長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藍禮再一次扯了扯嘴角,這一次成功地勾勒出了一抹淺笑,“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對方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壓低聲音說道,“真的太感謝了。”然後就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餐巾,還有碳素筆,眼底閃爍着激動的神采,幾乎壓抑不住自己的亢奮,“恭喜你在聖丹斯上得獎了,那部作品,我和幾位好朋友們都十分期待。”
藍禮此時已經重新鎮定了下來,思緒也重新平穩了下來,他快速地在餐巾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同時開口詢問到,“這是要贈送給誰的呢?”
“貝蒂。貝蒂就好。”對方的聲音都在微微地顫抖着。
簽名完畢之後,藍禮重新把餐巾和碳素筆遞了回去,微笑地說道,“‘貝蒂就好’小姐,謝謝你的支持。希望你們觀看完’愛瘋了’之後,不會失望。”
這紳士得體的話語還帶着些許調侃,這位空乘人員哧哧地就笑了起來,可是爲了不影響其他乘客,她不得不閉緊嘴巴,這就導致了她的肩膀輕輕顫抖起來。她對着藍禮用力點點頭,“放心,我絕對不會失望的。”
緊接着,她往後退了半步,笑容滿面,友善地提醒到,“飛機已經準備降落了,最多十五分鐘我們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希望你這一次的旅途愉快。”那雙美妙的眸子裡閃爍着瑩瑩光芒。
藍禮沒有接話,只是微笑地收了收下頜,他可以感受到這位空乘人員視線裡的愛慕和敬仰,他相信,只要他開口,今晚的約會就有着落了。但,藍禮現在沒有心情,所以,禮貌地忽略了對方的暗示。
空乘人員微微有些失望,不過她還是點頭示意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藍禮轉過頭,窗戶之外依舊是層層疊疊的白雲,間或地透過縫隙,可以看到下面的城市景象,少了紐約的高聳入雲,也少了紐約的灰冷陰暗,那連綿不絕的綠色讓人心曠神怡。藍禮的思緒緩緩地沉澱下來,不再洶涌,不再刺激,不再沸騰,只是溫和地下落。
人們總是幻想着,當自己得知重大消息的時候,絕症,死亡,瘋癲,情緒將會大起大落,戲劇性地跌宕起伏。但事實卻不是如此。消息傳遞到大腦之後,第一個反應是缺少真實感的。
就好像其他人。
生活中總是有着無數的“其他人”,當災難和厄運降到別人頭上時,總感覺那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某個孩子因爲雙親遭遇車禍而成爲了孤兒,某個學生因爲校園暴力而選擇了終結自己的生命,某個上班族因爲熬夜加班而猝死在辦公桌前……那都是其他人的故事,令人心有慼慼然,卻始終感覺不到切膚之痛。
可是,當厄運降臨在自己頭上時,自己成爲了其他人眼中的“其他人”,那種失真感就猶如自由落體一般,瞬間掉落,茫然失措。沒有情緒的崩潰,沒有戲劇的爆發,僅僅只是困惑,還有茫然——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來着?
當初藍禮第一次得知自己高位癱瘓的時候,他就愣住了。沒有荒謬,也沒有恐懼,只是愣住了,一直等到那種真實感緩緩地滲透到皮膚裡,冰冷而尖銳,思緒才重新開始運轉起來——又或者,經歷那一切的是楚嘉樹,這樣更爲準確。
一開始,他根本不知道高位癱瘓意味着什麼。
不是說他不理解這個名詞,又或者說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他知道自己不能動彈了,他知道自己必須依靠別人才能存活下來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了;而是說,他無法真切地感受到,這樣的劇變對他的生活到底帶來了多少影響。
那些變化,是在生活過程中,一點一滴地滲透出來的。一個眼神,一句對話,一次視線交錯,這些說不出來的小細節,卻將生活變得面目全非。
然後,在某個瞬間,真實感終於完成了接受,那種痛苦和絕望纔會突如其來地爆炸開來,就連自己都無法承受。
威爾-裡瑟爾第一次得知自己被確症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呢?劇本里的亞當,又是不是如此呢?如果是藍禮,而不是楚嘉樹,面對同樣的情況,是不是又會有所不同呢?
藍禮注視着窗外的景色,綠色漸漸增多了起來,那籠罩在煙雨之中的翠綠色沿着娟秀的河流連綿延伸,翠綠色、滴藍色、靛青色、菸灰色,彷彿水墨畫一般,在清澈見底的泉水裡氤氳開來。
高低起伏的城市地平線透露出一股婉約而柔美的氣質,那寧靜致遠、清秀淡雅的景觀猶如江南水鄉的姑娘,穿着旗袍,撐着紙傘,穿過蒙蒙細雨,嫋嫋而至。還未看到容顏,時光卻已經在傘沿停駐。
西雅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