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富貴夫妻百事哀
宮裡派來接人的馬車氣派豪華,玉白色的頂蓋上鑲嵌着金絲編織的花紋,四角皆有青鳥銜着的金色垂鈴迎風亂轉,清脆的響個不停,車旁有幾個宮娥垂手而立,訓練有素般低眉順眼,根本不往旁邊瞟上一眼。
這輛馬車本身就格外吸引人,停在蘇府面前更引起了過路人士的各種猜測。
“今日是宮裡大挑,看這個架勢,蘇太傅府裡要出娘娘了?”一位老者摸着鬍鬚往對面那輛馬車看了又看:“蘇府清流世家,難道也要送女兒進宮去鞏固自己地位不成?”
“這也說不定,皇上最近這一兩年來身子……”答話的人往旁邊看了看,小聲說:“恐怕是去選皇子妃的罷。”
長鬚老者點點頭,又憂愁的皺起眉頭:“皇上久不立儲,朝堂形式變幻莫測,今年大選,恐怕也是幾位皇子暗地裡的較量了。”
旁邊那位路人甲卻沒有那般憂心忡忡,只是笑着說:“不管誰做皇上,和我們可有關係?升斗小民,每日汲汲營營,只求能混個溫飽便行了,這些可都不是我們要想的。”
說話間就見蘇府大門裡走出了許多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穿着淡藍衣裳的少女,就見她面色如玉,一雙眼睛不大也不小,嵌在臉蛋上,看着也倒舒服,只是鼻子下面那張嘴有些厚實了,若是薄些,倒也算得上是一位極美貌的女子。
“這位小姐看上去也不怎麼樣,我看是選不上了。”那位路人甲眼中全是挑剔:“宮中大選,那麼多美貌女子,她站在那一堆人裡邊,根本都沒有人會瞧得見,保準會被篩下來!”
“瞧你糊塗的,選皇子妃豈能只看容貌,最主要還是家世!”那老者卻持不同觀點:“歷朝歷代想爭權的皇子,誰身後沒有助力?封皇后是一碼事,選皇子妃又是一回事,根基穩的皇上寧可不要孃家勢力雄厚的皇后,怕外戚干政,若是根基不穩,也只能看國舅府的臉色,還敢廢了皇后不成?這個選皇子妃,不主要就是給自己拉幫手?我和你說,蘇太傅家的小姐必定會選上皇子妃,你就睜眼看着罷!”
這邊路人在絮絮叨叨,那邊車輦已經轆轆而過,那聲音很快被京城早市的喧譁所淹沒。
蘇潤珉端端正正坐在馬車上,心裡雖有千萬個主意,可卻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昨晚她在牀上輾轉反側想了很多,雖然蘇老太太把宮裡說得那般可怕,但她心裡還是有些躍躍欲試,總覺得蘇老太太是偏愛蘇潤璃,對她有偏見,說這才如此說來嚇唬她,不想見着她進宮風光的景象。
蘇潤珉想到自己小的時候,有一次大姨娘帶着自己在外邊玩,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見了她便稱自己有好面相,大姨娘聽得心喜,給了他些銀子請他算命,那人拿着八字算了又算,最後對着大姨娘說這位小姐有大富大貴之命,聽得大姨娘眉飛色舞,一張嘴半天合不攏來。現在想着,莫非那算命的真有幾分本領?自己要是進宮候選去了,說不定還能做到一宮主位呢。
清晨醒來,聽着木姑姑過來辭行,自己便覺得有些傷感,輕輕嘆了一口氣,自己昨晚想的只不過是在做夢而已,木姑姑回宮報告說自己身體有恙,自然就不能進宮候選了。可是沒想到峰迴路轉,竟然還是進宮了,於是她更相信那位術士給自己算的命了,說不定自己就真是那個貴人呢。
忍着滿心的歡喜,蘇潤珉眼觀鼻,鼻觀心的坐着,沒過半個時辰,就聽有男子喝令的聲音,木姑姑打起簾子扶她出來,原來已是到了皇宮的後門,那邊已經排着一干女子,看着蘇潤珉乘坐的馬車,都眼有異色。
蘇潤珉看着那些羨豔的目光,心中得意,微微的擡了擡下巴,跟着木姑姑往那兩個守門的軍士走去。木姑姑掏出一塊腰牌給那軍士驗看了下,那軍士一看是未央宮中等級高的姑姑,也沒有多問,趕緊放行。
走進皇宮,蘇潤珉覺得自己眼睛都不夠用,到處看了一圈,只看到處處是雕樑畫棟,美輪美奐,心中暗自讚歎皇宮果然氣派,哪怕蘇府再富貴,也比不得宮裡十之有一。一路上見着許多美貌女子,由姑姑們領着往自己房間裡走了去,蘇潤珉突然又有些不自信起來,她知道自己並不美貌,和那些女子相比簡直差得太遠,一時間心裡又忐忑不安起來。
沿着抄手遊廊曲曲折折的走了老半天,木姑姑才引着蘇潤珉走進了一間屋子,那屋子看上去極大,裡邊的椅子上已經坐了幾個貴女,蘇潤珉倒也見過其中兩個,一個就是吏部尚書的女兒薛秋霜,另外一個見過面,卻無人引見是哪府的小姐,所以現兒只覺面熟,卻喊不上名字來。蘇潤珉朝她們微微笑了下,就安安靜靜在一角坐了下來,心裡不住提醒自己,連寶瓏都勸着說自己要少開口,那麼今日她就藏拙罷,能不說話便不說話。
蘇潤珉坐着紋絲不動,那邊薛秋霜卻是和身邊那位小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從幾次聚會來看,這位薛小姐是個話兒多了,話題一說開就收不了邊。就聽她在那邊有一搭沒一搭小聲的說話,還嫌旁邊那位小姐不肯回應她:“陳七小姐,現兒還沒大挑呢,你別緊張,這屋子是給我們歇息的,說說話解解乏罷。”
那被叫做陳小姐的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還是沒開口說話。薛秋霜見着她不答話,也自覺沒趣,轉過臉來就和蘇潤珉來說話:“你那五姐姐現兒不敢再出門了罷?”
蘇潤珉看着她幸災樂禍的眼神,心裡就覺膈應,雖然她也不怎麼喜歡蘇潤玧,可畢竟蘇大夫人對她還算是客客氣氣,平素蘇潤玧也甚少針對她,現在聽外人這麼說蘇府的小姐,自己覺得也是一種恥辱,望着薛秋霜道:“薛小姐,在人背後莫說人長短。”
薛秋霜被蘇潤珉這句話堵得好半天開不了口,點頭冷笑道:“你也不過是一個記名嫡女,哪來這麼大的格調來教訓我!”
自從被記在蘇大夫人名下以後,蘇潤珉最聽不得的便是“記名”這兩個字,她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大房裡的人看她和看蘇潤玧,完全是兩種眼光,她這個所謂的嫡女,在很多人眼裡是一文不值。有時候她甚至想着不如回三房去做個庶女,至少也不會讓人嘲笑,覺得自己只是貪慕“嫡女”那個名兒,其實骨子裡還是庶女的做派。
現在莫名其妙的,那薛秋霜就揭起來那根刺,似乎“滋拉”一聲,從心底裡帶出了一點血珠子來,蘇潤珉看着薛秋霜那得意洋洋的臉,真恨不能給上一巴掌,只是她也知道現在是皇宮,地方不對,時間也不對。
就在蘇潤珉心裡窩着一團子氣時,旁邊那位陳小姐卻不緊不慢的說:“薛小姐,嫡女便是嫡女,哪有記名不記名之說?難道這記名嫡女這個詞兒是你母親教會你的嗎?”薛秋霜一聽到這句話,臉色大變,那份得意洋洋頃刻間便已消失不見。蘇潤珉在一旁納悶,也不知道爲什麼薛秋霜前後變化這麼大。其實原因很簡單,薛秋霜的母親原也是庶女,外祖母不能生育,看着薛秋霜的母親乖巧伶俐,便把她記在自己名下充嫡女養的。
薛秋霜被那陳七小姐打了臉,立時閉上嘴不再說話,屋子裡便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等着傳喚。
一扇百鳥朝鳳的屏風把一間屋子隔成兩半,樑皇后坐在屏風後邊聽着外面內侍的回稟,那個小內侍把方纔聽壁角聽到的那些話,一字不漏的稟報了樑皇后,然後從繡春姑姑手裡接了個荷包,打了個千兒便退了出去。
雕花窗在地上投出了一塊很大的陰影,樑皇后慢慢從屏風後邊踱了出來,一臉的笑容:“這樣看起來,陳國公府那位七小姐和蘇太傅家的小姐都是不錯的。一個機靈急智,伶牙俐齒,一句話就能堵得對方說不出話來,而另外一個肯愛護姐妹名聲,嫁了炆兒以後,定也是一心一意爲夫君打算的。”
繡春姑姑沉吟了一下,然後小聲說:“娘娘,可是奴婢瞧着,那陳小姐和蘇小姐生得並不十分美貌,就怕四皇子會看不上。”
樑皇后臉一沉:“娶妻當娶賢,若是他這個道理都不懂,那也不是本宮的炆兒了。日後他若是成了大事,要多少美貌的沒有?何況還有明珠呢,明珠難道生得不美?”
繡春姑姑抹着額頭的汗,低着頭道:“原是奴婢想差了,還是娘娘想得周到。”
“那倒也不叫周到,本宮只是不得已而爲之。”
樑皇后站在屋子中央,後邊那扇百鳥朝鳳的屏風映着她的翟衣,一色的五光十色般,叫人看得眼花繚亂,雕花窗的陰影投在她臉上,一忽兒明,一忽兒暗,她的容顏似乎讓人看不清楚,表情也晦澀得令人捉摸不透。
繡春姑姑在旁邊看着樑皇后臉上忽明忽暗的光影,心裡似乎有一種奧妙的感覺,說是說宮裡大挑,可這哪裡只是在給皇上挑妃子,給皇子們挑皇子妃,這分明就是皇帝和皇后之間一場無形的戰爭。夫妻本該是相互扶持齊心協力的,而天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卻是各種勾心鬥角,彼此之間沒有了一點兒真心。
“呵呵,皇上把我弟弟明升暗降,奪去了他的兵權,可我現兒把陳國公府的小姐指給炆兒,還不是一樣的補償?蘇太傅是三公之首,德高望重,門生遍天下,選了他的孫女,炆兒不是無形中增了不少助力?皇上啊皇上,我們多年夫妻,我原也是一心一意的幫着你,可惜你從來看不到我的這一份苦心,沒辦法的時候我也只能爲自己,爲炆兒打算了。”樑皇后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猙獰,雙手緊緊的抓住了衣袖:“只要你不動我和炆兒,我自然也不會動他,若是你還有那些可笑的想法,就別怪臣妾狠心了。”
繡春姑姑本是垂手站在一旁,看着樑皇后忽忽欲狂的臉,走上前來一步,扶着她坐好,輕聲說:“娘娘,很多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淑妃娘娘早就不在人世,她生的五皇子也一直被□在撰玉宮,皇上也沒有去管過他,爲什麼你還在記着這些事情呢?”
陽光照在繡春姑姑的臉上,她的皮膚上已經有了褶皺,但是眼睛還是和當年一樣,溫和如水般看着她的小姐,只是她的小姐已經變成了母儀天下的樑皇后而已,身份雖然變了,但她們主僕的情分卻一直沒變,她一直是樑皇后最貼心的人,在她傷心難過的時候總是在細聲細語的安慰着她。
樑皇后看了看繡春姑姑半白的頭髮,鼻子一酸,苦笑了一聲:“繡春姑姑,你知道嗎,錢公公向我密報,皇上最近還在畫一幅淑妃的畫像,他心裡還在記掛着那個賤人!你說說,他連死人都記掛,難道還不會記掛活人嗎?”
繡春姑姑一愣,看着樑皇后悲傷的眼神,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卻再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