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開春,但氣溫還是不高,紅英很費勁才準備好一大桶熱水,樑伯韜也沒說多話,脫點外袍扔在內室的外間,施施然走了進去。
紅英眼巴巴的看着樑伯韜那修長的身影走進淨室,一顆心早就跟着貼了上去,可惜樑伯韜卻沒有半點感應,吝嗇得連個讚許的眼神都沒給她,所以紅英只能呆呆的站在淨室門口,看着樑伯韜扔在地上的一堆衣裳。
嘆了一口氣,紅英彎下腰去開始收拾那堆衣裳,她細心的一件一件撿起來,貪婪的摩挲着外袍,把它們撫得平整,然後又一件件折起來。就在她抖動衣服的時候,突然,一塊淺白色的帕子從那堆衣裳裡飄了出來,紅英心裡一驚,自家世子爺從哪裡弄了些女人物事,還隨身帶在身上?
撿起那塊絲帕,一角繡着秋水芙蓉,那繡工非常精緻,可惜還有一片葉子沒有繡完整,在那片樹葉下邊,有個極細的簪花小楷字:蘇,不仔細看根本覺察不出來。紅英緊緊的握着那塊帕子,呆呆的出了神:難道世子爺心裡已經有人了?這塊帕子是誰送給他的呢?
就在紅英坐在外間的小杌子上,抱着那一堆衣裳,手裡握住那塊帕子出神的時候,樑伯韜從淨室裡匆匆忙忙從淨室裡走了出來,頭髮上還水嗒嗒的,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腳上趿拉着的絨面軟靴打着地面啪啪作響。
一眼掃過,見紅英手裡拿着的那塊帕子,臉上變了顏色,一把搶過來,大聲呵斥:“爺的東西,你怎麼亂動!”
紅英被嚇了一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子一陣觳觫:“世子爺,奴婢只想清着世子爺的衣裳去洗了,並不是斗膽去動世子爺的東西,請世子爺恕罪!”
樑伯韜看了她一眼,冷冷的說:“以後不是爺吩咐你去做的事情,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別怪小爺沒提醒你!”
“是,奴婢知道了。”紅英整個身子幾乎趴在地上,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伏在那裡聽着樑伯韜遠處的腳步聲,軟靴“啪啦啪啦”的聲音彷彿打在了心底,一陣陣的絕望,一陣陣的彷徨。
她並不是因爲樑伯韜的責備而感到害怕,她是因爲意外發現了那塊帕子而絕望。心裡一直*慕着世子爺,總是自欺欺人的認爲只要世子爺沒有成親,那他就是屬於自己的,因爲他身邊除了綠萼就只有自己了。綠萼被世子爺罰了,不許讓她貼身伺候,所以世子爺現在就是她一個人的。可剛剛發現的那塊帕子卻提醒了她一個殘酷的事實:她只是一個丫鬟,一個上不得檯面,只能在背後偷偷用*慕眼光看着世子爺的人。她低賤,無法能擡頭挺胸和世子爺站在一處,她只能滿臉羨慕的看着將來和世子站在一起的女人。
那塊帕子上面繡了一個“蘇”字,會是哪家的小姐呢?看世子爺這般急急忙忙出來找這塊帕子,看起來那個女子在世子爺的心裡分量不輕。紅英從地上爬了起來,靠着她素日休息的小牀坐着,雙眼無神的想着心事。想着想着,眼淚就一點點滴落了下來,爬過臉龐,又慢慢的掉在了手背上。
“喲,紅英,你怎麼坐在地上啊?誰欺負你了?瞧你這眼淚流的……”綠萼站在門口,看着紅英的模樣心裡就舒服,大約是做錯事情被世子爺懲罰了吧?每天就會擠兌自己,終於也輪到她有這一天了!
“我流眼淚又怎麼樣?不比某些癡心妄想的人,半夜裡頭被世子爺踹出內室!”紅英抹了一把眼淚站了起來,對着綠萼毫不示弱的喊了回去:“你把晚膳擺整齊了沒有?這邊可不是你來的地方!”
外邊嘰嘰喳喳的聲音若有若無的飄進了淨室,樑伯韜也沒有關注她們究竟在說些什麼,穿好衣服從淨室走了出來,正眼都沒有瞧這兩個丫鬟,直接走去前廳用膳,害得綠萼和紅英的視線都不由自主跟着他飄了出去。
樑伯韜一邊吃晚飯一邊還在想潤璃今天提的這個問題。方纔去沐浴的時候也是在反覆想着,所以纔會不小心把帕子留在外邊那一堆衣裳裡邊了,平日他都是先把帕子收起來的——潤璃這個問題實在太乾擾他了,什麼是信任,什麼是尊重?
他努力的回想着自己的父母親之間的相處,父親和母親彼此之間相處模式並不是他喜歡的,兩個人幾乎沒有太多話說,母親對父親有時候比較強勢,但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是大周普通夫妻那般相處,兩個人彼此沒有太多話說,父親在外邊奔波,母親主持內院,她每日做的事情除了分派那些管事婆子,便是敲打劉姨娘,若是有丫鬟爬了父親的牀,母親是二話不說,一頓板子打下去打到沒氣兒就擡出去。
他們之間的信任呢?尊重呢?
他又想到了今天下午和許允炆之間的對話,看起來表兄將來和表嫂的相處也會是和自己的父母一樣,就像兩個被捆到一起的人,而不是自發的想要去親近,他們那樣的生活真的很有意思嗎?
樑伯韜若有所思的扒着飯粒,腦海裡浮現出潤璃說那話時的神情,堅定而決絕。她要的生活是兩人能夠站在同一個高度相處,而不是做他的附屬?互相信任——彼此心裡有對方,不會因爲旁人的話產生分歧;互相尊重——給她自由,讓她能有屬於自己的東西,而不是隻會對他說“是”。
若是沒有璃兒,換一個人,自己和那個人如自己的父母親一樣生活一輩子,會開心嗎?樑伯韜心裡突然一緊,不,不行,不能和璃兒在一起那怎麼行?他放下竹箸,猛的站了起來,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世子爺,你還沒用完晚膳呢。”紅英追了出去,卻只看見樑伯韜瀟灑的背影,溼漉漉的頭髮滴了一地的水,水跡一路拖沓着往前邊去了。
潤璃正在房間裡看自己整理好的偏方,研究着那些偏方的可行性,突然窗戶上響起啄撥之聲,響在這初春的夜裡,顯得格外的響亮。
“品藍,你這小丫頭,都鬧半天了,這麼晚還不願意歇着!”嫣紅笑着敲了敲窗櫺作爲迴應:“你再不去歇着我可叫吳媽媽來收拾你了!”
響聲沒有停下來,還是輕輕的,不緊不慢的響起,絨黃朝屋子裡的人擠擠眼睛擺擺手,示意大家都不要說話,然後悄悄的摸到門口準備撲出去嚇品藍一跳。
絨黃在門邊站了一會,然後猛的拉開門蹦了出去。
剛剛蹦了出去以後,她又馬上退了回來,拎着裙子走到潤璃面前,滿臉通紅,磕磕巴巴的說:“姑娘,世子爺在外邊呢。”
“他在外邊你也不用一副遇到鬼的模樣啊。”潤璃打趣她,用腳踢了踢絨黃:“還不趕緊到旁邊勻勻氣兒,沒由得叫人見了笑話我們含芳小築的丫鬟膽子這樣小,被一個大活人嚇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姑娘越發心狠了,”絨黃瞥了她一眼:“我都被嚇成這樣你還說風涼話兒!哼,現在就偏着心了,若是時間久了,以後我們更沒好日子過了。”
嫣紅湊了過來笑眯眯的擰了絨黃一把:“姑娘不偏心世子爺還偏心你嗎?也不自己好好想想,你能和世子爺一個分量嗎?”
潤璃聽着丫鬟們排揎着自己,不由“撲哧”一笑:“我素日裡把你們都慣壞了,一個個吃了熊心豹膽一般,竟然拿我開起玩笑來!你們給我站着別動,看我怎麼來整治你們!”說完站起身來,作勢要往絨黃嫣紅這邊走過來。
“姑娘,你要整治奴婢們也得去把世子爺給打發走了罷?有人可是在屋子外邊着急得很呢,姑娘再不出去,恐怕他會把窗戶給敲出個洞來!”
潤璃看了絨黃和嫣紅一眼,做了個威脅的手勢,轉身走出了房門。
屋子外邊有很好的月色,初八的晚上,月亮已經從小牙兒形狀逐漸變得圓潤了起來,月華如水般照在院子裡,照在那個站在窗戶邊的人身上。那個人,個子高高的,穿着月白色袍子,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月色給他鑲上了一道銀色的邊,看起來是那般炫目。
看到潤璃從屋子裡走出來,樑伯韜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璃兒,我來向你道歉了。”
潤璃的手被握在他的手裡,感到和寒冰一樣的涼,擡起眼望了望他:“你要向我道什麼歉?你不是覺得你做得都是對的嗎?”
樑伯韜心中一急,把潤璃向自己面前拉了拉,頭髮上的一滴水便滴落了下來,打到了潤璃的手背上:“璃兒,我回去好好想了想你說的話,你說的信任和尊重,我雖理解得不太清楚,還覺得模模糊糊,但我大致明白了你所想的。我要全心全意的相信你心中只有我,不會有的旁的人,不必猜疑,而且你要我放手,讓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對不對?”
說話之間,溼噠噠的頭髮不停的往下面滴水,初春的晚風拂過,好像能在皮膚上結出一層冰兒來似的,潤璃皺了皺眉頭,衝着屋子裡說:“嫣紅,取幾塊乾淨的淨面帕子出來。”
就聽屋子裡面細細的“噯”了一聲,不多時,嫣紅已經抱着一疊帕子走了出來:“喲,世子爺的頭髮怎麼是溼的?”
樑伯韜不好意思的轉過臉去:“剛剛沐浴時洗過了頭髮。”
“那得趕緊弄乾了才行,這大晚上的溼着頭髮,少不得傷風了。”嫣紅把帕子往前一送:“姑娘,你幫世子爺擦擦?”
“你把帕子送過去,讓世子爺自己擦就行。”潤璃再怎麼大方,也做不出來在丫鬟們面前給樑伯韜擦頭髮的舉動。
“嫣紅你也真是的,咱們姑娘害羞呢。”絨黃端着一條小杌子走了出來:“你把帕子放到這上面,咱們去含芳小築門口走走,消消食兒!”說罷放下小杌子,拉了嫣紅就走下樓去。
“你的丫鬟倒是機靈。”樑伯韜看着嫣紅和絨黃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笑着湊了過來:“璃兒,幫我擦擦頭髮?”
潤璃輕輕“哼”了一@*小說 *wwW.*class12/聲:“自己洗完頭髮不擦,跑到蘇府來叫我給你當丫鬟?”
樑伯韜也不惱,涎着臉貼了過來:“怎麼敢叫璃兒給我當丫鬟?只是心裡着急就跑過來了,好璃兒,你就不怕我傷風頭疼?”
潤璃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從小杌子上拿起一塊帕子,對樑伯韜低聲說:“蹲下來,你個子高,我擦不到!”
聞言大喜,樑伯韜很聽話的蹲了下來,潤璃拿起帕子細心的幫他擦拭着頭髮,一邊輕聲說:“這大周朝的男子都不把女子當成能和自己比肩之人,夫妻之間,夫君高高在上,妻子只是他的一個奴僕般,小心伺候,不敢有半點怠慢。我雖已看慣了這事兒,但心裡始終卻不能苟同。”
抖抖手中潮溼的帕子,潤璃又從小杌子上取了一塊乾的繼續給樑伯韜擦起頭髮來:“我想要的那種生活,夫君和妻子之間是平等的,互相關心,互相扶持,夫君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妻子也不會只是依賴他而生存,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像兩棵比肩而立的青松。而且,他們之間不需要彼此猜疑,也不會有什麼秘密,有什麼喜悅兩個人一起分享,有什麼困難兩個人一起面對,這樣的生活,你可願意?”
樑伯韜細細品味着潤璃說的話,心裡感覺到特別新奇。潤璃說描述的那種生活,是他以前未曾見到過的,但又讓他非常動心,很想就這樣和她一輩子到老。
潤璃的手握着帕子在他的面前經過,那纖纖素手在月華里顯得異常的潔白,而且朦朦朧朧,似夢似幻般,有一層淡淡的煙靄籠住她的全身,看上去是那麼的聖潔。他一把握住了潤璃的手:“璃兒,不用擦了。”
潤璃抿嘴一笑:“怎麼了,世子爺?你剛剛不是說會得傷風?”
樑伯韜站了起來,把潤璃拉到懷裡,着迷般看着她的眉眼:“璃兒,你或許不是這世上長得最美的,可卻是讓我最牽掛的,不知爲何,我的心裡竟然只能容下你一個人了。”
“原來世子爺還打算容好幾個人呢?”潤璃輕輕掙扎了下:“是我不對,讓世子爺的心變小了,請世子爺放手罷,好讓你的心重新變大一點點,再去容下那世間紅粉萬千。”
樑伯韜咬牙切齒的把她抱緊了些:“璃兒,你爲什麼看我的眼神不熱切?”
“因爲你不是我的病人!”潤璃擡頭一笑,露出了幾顆潔白的牙齒。
“你……”樑伯韜無奈的嘆氣,抱緊了潤璃一些:“今日是我不好,我小心眼,看着你和你表哥說話便心裡不舒服,以後不會這樣了,璃兒,你相信我。”
“那我方纔說的那些呢?”潤璃緊緊的盯住了他:“那是我希望過的生活,若是你做不到,我寧願一輩子一個人。”
“我會盡力讓你能過上你想要的那種生活,日後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你只管直接和我說,有時候我很笨,不會拐彎抹角的去想,所以璃兒你得原諒我。”
月亮慢慢躲進了雲層,似乎也不想打擾這一對說話的人,含芳小築裡一時寂靜無聲,靜得彷彿能聽到心跳的聲音。潤璃看着眼前這個一臉真誠的男子,心裡暗自思量:這是好夫君培訓計劃逐漸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