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春曉遇表哥
上臺拿了彩頭回到蘇三太太身邊,潤璃就看到幾個青年士子往這邊過來。
“侄子們給九姑太太請安了!”
潤璃猛然一驚,這幾個人都是蘇三太太孃家的子侄?看着他們穿着絲綢衫子,雖不奢華,卻倒也有富家子弟的模樣。
“可是仁軒仁秀仁毓?”蘇三太太只是含着笑,可眼睛卻沒往他們身上瞅。
潤璃恍然了,原來是許家三房的幾位表哥。
蘇三太太孃家是江南大族,許老太爺和許老太太數年前皆已過世,許家就分家了,所以來往也不甚密切。許老太爺有六個兒子,許家大房和四房老爺皆在京都任職,二房五房放了外任,只餘下三房、六房仍在江南。
許家大房老爺在京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蘇三太太就是許家長房的嫡女。
潤璃曾聽蘇三太太唸叨過許家舊事,知道過世的許老太太甚是厲害,許氏六房有五房皆是嫡出,只有第六房是許老太爺放放任的時候,當地下屬送了個美妾所出。
當年許老太爺放外任的時候,許老太太本想跟着去任上的。無奈許老太爺的父親尚在世且年邁多病,許老太爺是長子,許老太太作爲長媳自當在家侍奉,以顯孝心的,所以許老太太思前想後,派了一個多年未生育的姨娘跟着去放外任,心想着無論如何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須知世事無常,許老太太本以爲做得滴水不漏,卻不曾想有那善於揣摩上司心思的下屬,聽出許老太爺話裡話外有嫌棄隨着放外任的姨娘年紀大了的意思,便巴巴兒的趕着送上一個美妾,把許老太太氣得在家裡一病不起。
後來那美妾有了身子,許老太爺深知太太的手段,威嚇隨任的那個姨娘不得走漏風聲,等到許老太太知道的時候,卻是迴天無力,許家六爺已經呱呱墜地。
只是那個美妾終究是個沒福分的,生了許家六爺以後就纏綿病榻,熬到跟着許老太爺回到杭州時就過世了,許老太太就把那孩子抱到自家房裡,還主動提出把孩子記到自家名下,許老太爺十分欣慰,覺得太太雖然拈酸愛妒了些,可是大事上面始終不糊塗,一舉一動都是大家閨秀的正格兒風範,於是越發的愛着敬着她了。
誰知許老太太卻採用了那捧殺手段,對着孩子千依百順,打小就縱着他養成了一幅不討喜的性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也不拘着他念書,只說他人小身子弱,合該多休息玩耍,不要苦着讀書把身子淘壞了。後來那孩子不愛讀書,只天天在院子裡和丫鬟們混玩,竟是連許老太爺見着他都是不喜,心想着畢竟是姨娘生的,果然和太太生的不能比,卻沒想這都是那許老太太一手謀劃好的。
等及年紀稍長,許老太太就選了幾個長隨誘惑着許家六爺,好好的一個聰明孩子盡日就學着鬥雞走狗,養成了一身的壞習氣兒,慣會往那風月之地,賭場銷金窟裡去,許家只要提到這個六爺都只有搖頭,可又沒人來勸着他。
後來許老太爺和許老太太故去以後許家便分家了,那六爺不能再在公中支用銀子,沒得兩年就因爲窮途潦倒,活活被賭場討債的人逼死了,當年六房的人還是託了蘇三太太,請蘇三老爺出面才把那六爺拖欠賭資的事兒了清。
那六爺只得了一個兒子,可也因身子弱大早就撒手人寰,只餘得一個兒子,那寡母倒是個有志氣的,沒有改嫁,靠做針線來養活母子倆。可憐孤兒寡母日子難熬,蘇三太太每年過節時總會送上幾兩賙濟的銀子,這才能勉強供着那孩子去萬鬆書院讀書——潤璃眼前一亮,剛剛詩會上得第二的許仁知,莫非就是那個六房的兒子?
“幾位妹妹真是貌若春花!”站在最前面的那個徐仁軒涎着一張臉,正不住的打量着蘇家三姐妹,就是蘇潤珉這個喜歡被人誇讚美貌的,都皺了眉毛,起身離席往姑娘堆裡去了。
蘇三太太不悅的眯了眯眼睛,對着那幾個侄子道:“三叔和三叔母身體可安好?”
“託姑太太的福,祖父祖母身子安康。”
蘇三太太看着面前三個侄子,心裡異常不喜。三房沒有出什麼讀書人,就出了幾個秀才,舉人是邊兒都沒有沾到的,所以只能幫着打點許氏宗族的一些事務,每年搜刮了族田還嫌不夠,還只想打着蘇三老爺的幌子在杭州做些容易來錢的買賣。
許家三位少爺呆呆的看着蘇三太太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又看着美貌的表妹們都已走開,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
蘇三太太心中更是不悅,問那個爲首的:“仁軒,你們可曾去拜見了老爺?”
那幾個年輕人縮了縮脖子,有點畏懼的看了看蘇三老爺那邊說:“未曾。”
“現兒你們去見見老爺吧,聽聽他的示下,姑娘太太這邊,合着不是你們年輕哥兒們久呆的地方!”
聽到這句話,那幾個年輕人知道蘇三太太下了逐客令,方纔怏怏離開。
待他們走開,潤璃這才站回到蘇三太太身邊,低聲問:“母親,這就是三房的幾位表兄?”
蘇三太太微微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都是些不爭氣的!以後你不用跟他們沾邊兒,粘上了就甩不掉!沒臉沒皮兒的,也不知道是隨了誰去!”
潤璃撲哧一笑:“母親,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樣錙銖必較的了?不就是想挨幾個銀子罷了,少不得丟個一錠兩錠的也就是了。”
“你卻不知,我倒不計較給他們銀子,只是他們三房慣會打着你父親的幌子在外面拉着虎皮做大旗,這對你父親官聲有礙,我卻是萬萬不能容得下的。”
潤璃聽了,也只能微微嘆氣,有這種親戚也算是一種悲哀了。
這時,卻見不遠的地方有個年輕人,模樣倒是俊秀,衣衫卻是破舊不堪,正往蘇三太太這邊看,似乎想過來,卻有點畏縮,不敢上前。
潤璃見蘇三太太也注意到了,臉上一副思索的神情。
“母親,那人便是這次詩會得第二名的許仁知。”
“許仁知?那可不是六房的那個孩子?”蘇三太太聽到潤璃提起,也想了起來,於是朝那年輕人點了點頭。
那許仁知見着蘇三太太點頭,便知姑母已經認出了自己,歡喜不勝,走到了蘇三太太,深深作了一個揖:“侄兒問姑母安!”
蘇三太太一臉的笑,望着站直了的許仁知道:“你母親身子可還好?早些日子聽水蓮回來說她有點傷風,可大好了?”
“勞姑母惦記,母親已經好了。”許仁知的眼睛不敢直視女眷,只能低眉順眼恭恭敬敬的回答着蘇三太太的問題。
“那我也就放心了。”蘇三太太點了點頭:“仁知好才情,竟然能在詩會名列前茅,大有前途。”
許仁知聽到這話,卻是一臉的羞愧:“姑母過譽了!仁知卻是萬萬比不得表妹的。”
蘇三太太含笑擡頭看了看站在身邊的潤璃:“她只會瞎鬧,都是你們亂捧着她罷了!”
許仁知卻是一眼的佩服:“姑母,這並非亂捧,表妹的才氣,仁知真是望塵莫及!”
潤璃看着姑侄倆說得高興,也不想留在蘇三太太身邊去感受那許仁知偶爾飄來的目光,貼着蘇三太太的耳朵輕聲說:“母親,我去找清芬。”
說罷,潤璃朝許仁知福了下身,轉身就走開了。
沒走多遠,就聽身邊傳來一個聲音,有點熟悉,轉頭一看卻是高瑞,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的身邊。
“蘇姑娘好才情!”高瑞望着她的目光是探究性的。
“若非高公子和李姑娘琴瑟和鳴,何來潤璃靈感?偶然得之而已,不值一提。”潤璃擡起眼睛,毫不退縮的看着高瑞。
“蘇姑娘真是璞玉天成,不僅詩情畫意,還能妙手回春。只是,”高瑞促狹的一笑:“蘇姑娘,在下很想知道,爲什麼你對着一具男子不着上衫的身體能沒有羞赧之色呢?”
看着高瑞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潤璃很想把剛剛領到的一百兩銀票直接拍到他臉上——我那是在做鍼灸!你以爲你那瘦得跟蘆柴棒沒兩樣的小身板,我有興趣看?
“治病救人乃潤璃之所念,眼中沒有男女之分,只有病患而已。”
“蘇姑娘的胸襟讓在下佩服!”高瑞點點頭道:“在下還想請教蘇姑娘一句,爲何蘇姑娘那首詩能夠把握得如此好?既能把李姑娘芳心錯投的那種迷惘寫得如此有意境,撲朔迷離,更有用典貼切,用莊生夢蝶的故事暗諷李姑娘不知自己身份,看不清方向,妙啊,甚妙!”他撫掌大笑:
“蘇姑娘真是一個妙人兒!”
前世念中學的時候,語文老師分明不是這麼講解的!芳心錯投……雖然李清音確實有點那個意思,可公然就這麼說出來,好像很不好吧?他和樑伯韜一樣,都是被人慣壞了的公子哥,太自我意識強烈了些!
“可是剛剛聽說高太太有意把李姑娘擡了去做你的貴妾呢!”潤璃嘲弄的一笑:“你現在說她芳心錯投,那可不是高太太看走眼了?”
“不過是一個妾而已,這有什麼要緊!”起風了,高瑞把斗篷拉緊了些,毫不在意的說:“誰家又沒幾個妾室?”
“高公子,現在湖邊起風了,你的身子尚未大好,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潤璃聽到他所說的話便覺甚是厭煩,福了下身就帶着蔥翠和嫣紅走開了。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身後傳來高瑞吟詩的聲音。
潤璃腳下一滯,這種酸溜溜的勾搭方式未免太搞笑了,如果一個姑娘聽到某人念兩句詩就能被勾搭走,那遍地都會是私奔的情侶了。
這時她想起了樑伯韜突然把她擄上馬背的那一刻,在晴好的午後,他摟住她,縱馬街頭少年青春的氣息把她包圍,那種突如其來的感覺讓她心底裡升起一種惆悵,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向着她的腦海襲來。
“蘇姑娘……”
呼喚聲把她又拉回了現實,潤璃看了看在那邊故作風流瀟灑的高瑞,皺了下眉頭,頭也不回就到了蘇三太太那邊:“母親,天氣變涼了,我們回去罷。”
蘇三太太正在接受着一堆太太們的恭維,雖是微微的笑着,但那笑容卻異常的生動,脣邊的酒窩深深,盛滿了開心與快樂。
高太太向潤璃招着手:“喲,蘇家還真出了一個大才女呢,原來還沒經意,現兒我倒要再仔細打量打量了。”
蘇三太太一臉的謙遜:“哪當得高太太這麼誇她!小心她上了臉,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
潤璃此時已經有些厭惡說這種場面話,直接對高太太說:“高太太,您還是帶着高公子回去罷,現在外面風這麼大,受涼了可不是小事。春天本就容易着涼,外面人又多,溼氣又重,小心又從哪裡過了病氣來就不好了。”
高太太聽到這句話倒是緊張了,趕緊吩咐身邊的丫鬟:“藕芯,荷蕊,去和老爺說說,我們迴應天去罷。”
兩個丫鬟也是一臉緊張的應諾了一聲就去找高總督了。
“那我們可先回去了。”蘇三太太對着高太太笑了笑,帶着潤璃離開了泠社的花廳,前腳剛跨出那道水磨石的門檻,她就拉住潤璃的手語重心長的說:“看到裡面李家三姑娘沒有?你可千萬別學她的那眼皮子淺!”
潤璃又好笑又好氣:“母親,看你說的,女兒能和她一樣嗎?”
“一直就粘着高太太坐着,那種阿諛的眼色兒你就沒看見了!”蘇三太太搖了搖頭:“哪有好人家的女兒這麼趕着送上去做妾的!李同知究竟是糊塗,寵了一個姨娘,倒把自家其餘女兒的名聲給帶累了!”
潤璃想到李清芬難過的臉,心裡也黯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