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風閣含淚陳情
蘇三老爺才踏入二門,就看到一個梳了兩條大辮子的丫頭正在紫槐樹下探頭探腦的望着他,身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紫槐花瓣,顯見已經等了一段時間了。
二門值夜的袁婆子堆起一臉的笑:“老爺,那個是大姨娘屋裡的寶釧丫頭,說奉了大姨娘的話在這兒等着老爺,有要緊事兒請老爺過蓼風閣去呢。”
蘇三老爺腳步一滯,望了望那個蕭瑟着縮着身子站在樹底下的丫頭,兩隻眼珠子一動也不動,緊緊的盯着他,帶着一臉期待的神情,突然想起了那個被自己冷落了十多年的大姨娘,自從成親以後,她就慢慢淡出了自己的生活,除了過節的時候,偶爾可以瞥見旁邊桌子坐着一個長相憨厚的女人。
蘇三老爺根本沒有往大姨娘邀寵那方面去想,因爲她從來不會有這樣的舉動,今天竟然打發了個小丫頭在這裡等着他回來,顯然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議。
“派人去和太太說一句,今晚我不過去了。”蘇三老爺回頭對着二門上的袁婆子說了句,就跟着寶釧往蓼風閣那邊去了。
袁婆子瞧着寶釧輕快引着蘇三老爺往前走着的背影,恨恨的啐了一口:“不長眼的小蹄子!竟然還打着大姨娘的幌子到二門來勾老爺了!看那雙眼睛就不是一個好貨色!不行,我得告訴太太去!”
蘇三老爺跟着寶釧走過園子裡的青石小徑,心裡在卻想到了很遙遠的以前。
那時候大姨娘還是他的貼身丫頭,叫做金梭。
他有四個貼身丫頭,大姨娘是她們裡面長得最不起眼的,可也是最得母親喜歡的,母親總是誇她老實本分,每次來他屋子總會多看金梭幾眼。
後來剛滿十六歲,母親指了金梭給他做屋裡人,在一個春天的晚上,四周瀰漫着甜甜的花香,他從書房回到自己的內室,卻發現自己的房間裡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人。
“金梭?”看着她慢慢的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少女曼妙的身材在他面前展露無遺,他忍住心中莫名的悸動問。
“少爺,太太指了我做你屋裡人……”金梭的臉蛋通紅,聲音細得幾不可聞。
她的身材比她的臉具有誘惑力,他抱住了她,少女身體特有的柔軟和芬芳讓他沉醉了,那晚他沉淪在如水一般的柔情裡,把自己從男孩變成了男人。
經過那個晚上,他莫名其妙就寵上了金梭,每天都要金梭陪着過夜,沒有她的晚上,似乎是那麼的索然無味。因爲怕對她的身子不好,他不讓金梭喝避子湯。不久後的一天,金梭暈倒在房間裡,請大夫來看便說是有了身孕。
着這件事,蘇老爺震怒了。蘇家詩禮傳家,最講究的就是一個合規矩,媳婦沒進門怎麼能叫通房丫頭有孕?這個丫頭肯定是個狐媚的!不用說,一碗落子湯灌下去,然後直接發賣了就是。
當年的他,端着那碗落子湯走到金梭面前,手都在打顫。
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難道就不能把他留下來?金梭捂住還看不顯形的腹部,憂傷的看着他的眼睛。
就在兩人默默對視的時候,銀鎖跑了進來說太太來了。
母親救了金梭和她的女兒,沒有理會蘇老爺的震怒,直接把金梭接到了自己屋裡,一直住到她生下蘇潤珉,後來金梭就成了大姨娘。
一年後他迎娶了許佩蓉,揭開蓋頭的剎那,他才發現原來蘇老爺說的是對的,他的良配就是佩蓉這樣的人,有着大家閨秀的舉止,有着如花似玉的美貌,有着詩情畫意的情懷,還能有打理後院的才幹,所以他的柔情全部轉移在蘇三太太身上,選擇性的把金梭遺忘在一個塵封的角落。
走在這條通往蓼風閣的小徑上,蘇三老爺好像把記憶的匣子打開,過往的一切又一點點浮現在他眼前,畢竟大姨娘是他第一個女人,這點是怎麼也改不了的事實,是他銘刻在那個無人知曉的深處的一段美好。
很久都沒有正眼瞧過她了,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一個月前在清遠堂發落了二姨娘,那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她,當時心情很不好,也沒有仔細瞧她,眼睛大大約約的晃過去,好像穿的也不差——蘇三太太在這些方面是從來不會虧待姨娘們的。
“老爺,到了!”小丫頭的聲音脆生生的在耳邊響起:“老爺,仔細着門檻。”
蘇三老爺看了看身邊這個小丫頭,眉眼之間倒也是個伶俐的,只是那雙眼睛裡透出一種說不出的神色,有點嬌柔有點可憐。
“你倒是個細心的,有你服侍姨娘倒讓人放心。”蘇三老爺淡淡的說了句,邁步走進了蓼風閣,把那小丫頭寶釧晾在門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老爺!”看見蘇三老爺的一步跨進蓼風閣的小廳,大姨娘扶着桌子站了進來,一臉紅潤,激動得腿都在打哆嗦,多少年了,老爺都沒有在晚上進過她的院子!看得旁邊二姨娘心裡一陣發堵,鼻子裡輕輕的“哼”了一聲。
“你有什麼事情?”蘇三老爺走了進來,看了看久違的大姨娘,一襲桃紅的衣裳讓她並不白皙的臉顯得有點暗淡的灰黃,用眼風掃過房間,又看到一個嬌怯怯的美人立在離大姨娘不遠的地方,在朦朧的燈光下,那張臉顯得分外的嫵媚,那個不是二姨娘又是誰!
“老爺,妾身聽說李同知大人有意……”大姨娘張了張嘴,話卻沒說完,可憐巴巴的看着蘇三老爺。
蘇三老爺瞬間明白了大姨娘找他有什麼事情,他坐了下來,朝大姨娘點了點頭:“李同知倒是提了下這事,但是我和太太商議了下,覺得他家庶長子並非珉兒的良配,所以不提也罷。”
“老爺!”大姨娘的眼裡瞬間出現了水霧,她上前一步撲了過來,抓住蘇三老爺的手,眼淚就吧嗒吧嗒的滴落在蘇三老爺的手背上:“老爺,珉兒可是你第一個孩子,你怎麼也該幫她好好打算,這門親事挺合適她的,爲什麼就不提了呢?”
蘇三老爺擡起眉毛看着撲倒在他膝蓋上哀哀哭泣的大姨娘,眼前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金梭,每天都盡心盡力幫他打點好一切,只是憨厚的笑着,在遠遠的地方望着他,不由得心中一暖,握住大姨娘的手用溫和的聲音說:“你不用這麼着急,太太有她自己的考量,她定然不會虧待了珉兒的。”
“喲,老爺,你還真以爲太太是一碗水端平?”二姨娘看着大姨娘伏在蘇三老爺膝蓋上,心裡已經是酸溜溜的很不開心,再聽着蘇三老爺溫和的聲音,站在一邊眉毛牙齒都酸得掉到了地上。
自己解禁足也有好幾天了,可蘇三老爺竟然沒有去過杏花天一次。守二門的袁婆子和李婆子都是蘇三太太的得力干將,自己肯定不能守在那裡等着蘇三老爺進園子。今天自己來蓼風閣的目的,主要是想拿着幫大姨娘說話的由頭,在蘇三老爺面前撒嬌賣癡一番,順帶着把蘇三老爺拐回杏花天去,所以遇到可以開口的機會,趕緊上去用眼波兒勾引下老爺纔是正經事情。
“老爺,你都不知道吧?”二姨娘楊柳小蠻腰,款款搖擺着走了上來,一雙杏核眼裡轉着波光:“太太心裡怎麼會記掛着珉兒和珏兒呢。上次世子爺在的時候,太太就帶他去了含芳小築用飯,可壓根兒沒想到喊上珉兒和珏兒!”
“什麼?太太帶世子爺去含芳小築用飯?”蘇三老爺的眉毛擰到了一起,眼中帶着慍怒看着二姨娘:“你又聽誰亂嚼舌頭?太太家教嚴謹,從小就是經過正規的教養媽媽□的,豈會不知男女大防?又怎會帶着世子爺去璃兒閨中用飯?你聽着風聲就是雨,不僅不制止,還在一旁煽風點火的跟着說這些話,究竟是何用意?”
二姨娘一個甜蜜蜜的笑容還來不及送出就被蘇三老爺的話凍結在脣邊,她張口結舌的望着面前那個一臉不快的男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看你禁足一個月還是太短了些!”蘇三老爺冷冷的望了她一眼:“你還是好好的呆在自己的杏花天,少出來招搖,免得聽到些什麼沒影子的話就拿了到處說!”
二姨娘搽着官粉的臉變得雪白,站在那裡呆呆的望着蘇三老爺,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大姨娘也被蘇三老爺莫名其妙的怒火驚得站了起來,雙手把手裡的帕子絞來絞去,也不敢再吭聲。
“秋盞,還不把姨娘扶回杏花天去!”
看着二姨娘被秋盞扶着,腳步踉蹌的走出小廳的大門,蘇三老爺轉頭看了看身邊那個大氣都不敢出的女人,有些厭煩:“金梭,你也不要聽着別人說幾句閒話就被挑唆了!太太還會不幫珉兒打算嗎?李同知那個兒子,確實不是個伶俐的,珉兒嫁他是委屈了珉兒!再說李同知後院不寧,我也不想讓珉兒去吃那種苦!今年就能回京述職了,明年珉兒及笄了就幫她在京裡定下人家,以後也能經常回來看看你不是?”
“老爺!”大姨娘擡起那張淚水縱橫的臉,精心撲好的胭脂水粉被淚水衝得亂七八糟,臉上紅一堆白一塊,慘不忍睹。蘇三老爺眼前浮現出蘇三太太那如白瓷般精緻的容顏,不由得對大姨娘生起一絲厭惡:“趕快去先洗把臉,珉兒的事情就不用你多想了,我去牡丹苑那邊了,你早點休息。”
“老爺……”大姨娘眼見着蘇三老爺站起身子正準備走出去,突然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猛的撲了上去,從後面抱住蘇三老爺:“我相信你和太太,老爺。可是,這麼多年你都沒有來看過我,難道今晚在蓼風閣留一宿不行嗎?”
蘇三老爺的手停在大姨娘的手上,她從背後緊緊的抱着他,這讓他心裡有了一種久違了的熟悉感覺:“金梭……”
“你別轉過臉來,老爺。看着你的臉,我很多話都會說不出來。”大姨娘哽咽着:“老爺太太對我都很好,我也不想太貪心,我只想能夠好好的呆在蘇家,親眼看着珉兒嫁個好人家。老爺這些年你從來都不來看我,我也覺得沒什麼,可是今天晚上你到了蓼風閣卻又還是要去太太那裡,難道我就那麼不值得老爺一點點憐惜嗎?”
大姨娘的臉不停的在蘇三老爺肩頭扭動,那件常服上面已經是沾滿了胭脂水粉。
“金梭,這不是憐惜不憐惜的事。”蘇三老爺拍了拍環在腰上的手:“我們的情分是從小就有的,除非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我都不會讓你離開蘇府,你放心吧。只是我已經答應太太今晚要去牡丹苑,就不到這裡歇息了。”
“真的嗎?”大姨娘的哽咽聲平靜了很多。
“真的,我不會騙你。”蘇三老爺溫和的說。
“我知道了,老爺,你快去牡丹苑吧,我叫寶釧提個燈籠送你。”大姨娘鬆開手,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揚着聲音喊:“寶釧,寶釧!”
那小丫頭子一溜煙跑了進來:“姨娘?”
她擡頭看見大姨娘一張臉,忍着笑低下頭,想笑又不能笑出來,憋得十分辛苦。
“你提了燈籠把老爺送去牡丹苑,”大姨娘吸着眼淚,用重重的鼻音吩咐着寶釧:“路上仔細給老爺照着路……”
蘇三老爺擡眼看了看外面烏藍的夜空,彎彎的下弦月清冷的掛在天幕上,襯着幾點稀疏的星子,顯得那麼的孤單無助,突然之間他的心被一種莫名的情愫包圍,想到了十多年前那個有着淡淡花香的月夜,金梭光滑的皮膚貼着他青澀的身軀。猛然,他轉過來對着大姨娘溫柔的說:“金梭,我不去牡丹苑了,今夜就留在蓼風閣罷。”
“真的?”大姨娘擡起一張大花臉,驚喜交加的看着蘇三老爺。
“是,你快去好好把臉洗下。”蘇三老爺用手幫她擦去眼角那滴還沒有墜落的淚珠:“記得嗎?那時候你每天早上都幫我備水洗臉的。”
“老爺……”大姨娘臉上再一次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