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扒在門邊,白公子走進去,柳生房間裡面顯然已經亂成一鍋粥,各種跑動聲和擔憂焦躁的聲音不絕於耳,侍女捧着痰盂站在牀邊,十幾個小廝忙裡忙外地混跑。
再往前走一步,就看到柳生那個略帶疲憊蒼白的眉眼。
他正張大嘴吐,白公子只看了一眼,看見他那個吐的姿態,心裡就明白壞事了。
那幾乎是一種不要命的狠吐,差點把黃膽汁吐出來,只求一時的痛快。而在那吐出來的穢物當中,一蓬蓬的血色也同樣扎眼。一邊吐,一邊還在瘋狂的摔周圍的東西,凡是接近他的不管侍女下人,一律都被他暴躁的動作弄得無法再上前。
地上橫七豎八都是破碎的瓷器,看來柳老爺這回是割肉賠本了。
牀邊伺候的小廝臉都白了,距離最近地看着柳生,捧着痰盂的手都在抖。一股股奇異的腥味貫穿屋中。
白公子迅速走過去,手指按在了柳生高舉的脈門上,問:“什麼時候開始吐的?”
小廝看到人,總算定了定神:“就、就剛剛。”
白公子眉頭也難得擰了擰,柳生的脈象簡直已經亂成一團,好像所有的經脈大亂那般,難怪他整個人都被折磨的癲狂起來。
他心道,這得多大的力量,才能讓脈象突然產生這種巨大改變?
與此同時,在他旁邊的黑貓,突地轉過了頭,身體銳利地緊繃起來。白公子也瞬間察覺了,在這屋子裡,還有一股陌生的氣息。
他立刻偏頭,眼角掃到房樑之上,那裡有人影一閃,迅速地逃往門外。
黑貓弓着身,剎那間也衝了過去。
白公子眼底烏沉沉幽深一片,手指從柳生的脈象上收回,擡手,迅速點了他身上幾處大穴,柳生身子震了震,白公子右手掌心重重拍在他眉心,只見眉心凝聚的烏紫黑氣也被震散了一些。
柳生虛軟地倒了下去,剛纔的瘋狂大鬧,現在癱在牀沿,卻好像連呼吸的力氣都不見了。一下一下,輕微的幾不可聞。站一旁的侍女連忙上前,將手中的毛巾蓋在少爺的臉上。
“今晚誰來過?”轉過頭,白公子問。
侍女膽戰心驚,卻搖搖頭:“我們一直守在這裡,沒有外人進來。”
“一刻也沒有離開?”
“沒有。”
白公子皺了皺眉,陰咒不會無緣無故反噬,要不是有人刻意引出柳生體內的咒術,他怎麼突然陷入瘋狂?
事實是,沒有,他幾乎可以肯定是有人作祟,只是這個人是誰,他還不知道。柳生身上的兩種咒印不會平白無故就種下,即使他進入梅林招惹了什麼東西,那另外一股咒又怎麼解釋?
頭一次,白公子真正感到頭疼了。逼近的時間,也已經不允許他拖延。
所謂大夫,就是不管面對什麼病症,不論這病症是否已經發展的你無法控制,你都要胸有成竹,至少,表面上一定要裝出胸有成竹並且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樣子。
白公子
現在就面臨這種尷尬的境地,當所有人都指望他醫治柳生的時候,其實他心裡最沒底。
此時,他一副氣定神閒地把着柳生亂七八糟的脈象,良久,忽然聞到一股菜香味,轉頭一看,小春正端着他開的藥,低着頭站在牀邊。
白公子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用想也知道她要幹嘛。頓了頓,於是開口道:“今天不用給少爺喝藥了,端下去吧。”
小春的聲音裡有些疑惑,腳站着沒動。
白公子耐心地解釋,“嗯……你家少爺剛剛經歷一場病發,藥性的衝擊力恐怕他承受不了,所以今天,就停止喂藥吧。”
小春嗯了一聲,轉動腳步端着藥出去了。
白公子嘆口氣。
瞥了一眼柳生,他也站起來,慢步走出了房間裡。
剛到荷花池那裡,迎面撞上一個矯捷的黑影,他一把拎過來,問道:“怎麼樣?”
黑貓嘴裡咬了一塊布,用幽藍的眼睛盯了他一眼,然後緩緩搖頭。
“沒抓到?”白公子挑眉,“剛纔的速度那麼快,會是誰呢?”
他手指伸出,抓住它嘴裡的布條,抽了出來。“這布是從那人身上掉下來的?”那是一塊極白極白的絲絹,根據手中柔滑的觸感,顯然是塊上好的絲綢。將布湊近鼻端,一縷幽香便飄入了他鼻子。
白公子神思一恍,幾乎立刻轉過身,快步向剛纔離開的屋子行去。
看見牀上的柳生,白公子大步跨過去,撩開被子,翻過柳生的手腕。只見細細的腕子上,紅痕已經佈滿,生離咒完全展開。古曰生離,生離死別,還有生生不離。
生離咒是種在兩個人身上的,一旦種上,代表兩人一世糾葛,不死不休。一方身死,另一方同滅。
柳生慢慢醒轉,經歷了那樣一場折磨,難得他還有睜眼的力氣,愣愣地看着牀帳頂子。
白公子伸出袖子,將布絹湊到柳生眼前,“認不認得這是誰的?”
柳生淡淡瞥了一眼,又把頭轉過去。
白公子眉梢斂起,定定望着他:“柳少爺,我想這是關乎你性命的大事,你這樣瞞着,很可能會讓你遭遇危險。”
柳生看着他:“難道白公子認爲,小生現在還不夠危險嗎?”
自古以來,對待不聽話的病人,醫生是最沒有辦法的了。柳生現在就是頑固的石頭,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白公子心裡已經瀕臨爆發,面上卻仍是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放下茶杯,他凝重地說道:“柳少爺,就算再美的女子,又怎比得上親人的擔憂,看開點吧。”
柳生卻面色一動,眼眸垂下來:“白公子還是認爲我是被美色所惑?”
白公子難得沒有接話。
柳生緩緩地勾起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笑:“如果是這樣,公子錯了,小生從來沒有被什麼美色而惑。惑小生的,也從來不是美色。”
白公子眼睛裡跳了一跳,“柳少爺此話何解?”
柳生忽然笑了笑,分明虛弱已極的人,這笑裡卻透出幾分詭異:“那是愛啊……白公子,小生心裡的愛……”他有些僵硬的笑容,配上幽長徐悠的語調,將這一句話,勾的轉了千百個來回。
被愛束縛住?!白公子幾乎咬住了牙,他捏着扇子,直到靜默了好半晌,才說:“柳少爺,是愛上了那位‘梅中仙’?”
柳生望着他,卻不再回答,而是像有些嘲弄地微翹起嘴角。
白公子目光有點冷,“柳少爺,你要再不配合,你的命在下也就不管了。到時即使再賠給你們柳府幾千兩銀子,在下也不是拿不出來。只是可惜柳少爺你的命算是徹底買不回來了!”
白公子白大夫不得已,還是用了最不齒的一招,威脅逼迫。
是人就愛惜生命,所以“惜命”幾乎是所有人的弱點,在以前這招也算屢試不爽,今天白公子被柳生逼得實在無法,只得放出殺手鐗。
可是,事實再一次證明了,老馬也有失蹄的時候,柳生聽了這句話,唯一的反應就是笑,笑得白公子心裡沒底,到最後笑得他尷尬萬分。
等他要張嘴的時候,柳生已經開了口:“白公子,您真是個沒有感情的人。”
白公子喉頭一緊,有種發堵的感覺抑制於心,又是這個,秋月也曾說他沒有感情。可是對於柳生,他又何嘗不是盡力挽救他的命?他想盡方法,柳生不領情也就算了,事到頭來,他還是成了沒情沒意,沒心肝的人了。
種種紛雜的想法掠過腦際,但他還是很快地一皺眉,低喝道:“柳少爺,你最好明白你的處境多危險。何況,倘若你真是個懂得何爲愛的人,你就該明白,倘若你有三長兩短,柳老爺該是如何的難過?”
柳生終於皺了眉,白公子心頭不由一鬆,看來他對於父子間的親情還是有留戀的。其實對待病人,什麼疑難雜症並不怕,最怕的是生無可戀。正打算鼓起精神再多加兩句話,柳生忽然突兀地問了一句:“難道在白公子的生命中,就從來沒有過……一個讓你動心的女子?”
白公子下意識嘴脣一動,本來要說沒有,可就在那一瞬,他腦海中突然微微閃了一下,隱約裡,有一抹極淺淡的側影劃過心裡。他身體不由緊繃了一下。那是一個陌生的身影,可是就驟然劃過他心底。
只是一瞬間而已,卻已逃不過柳生精明的眼睛,他勾出深意的笑容:“看來白公子也不是心無雜念。”
白公子怔了片刻,自己也有些發愣,半晌後緩緩地閉上眼,微蹙着眉頭,沉默地搖了搖頭。
柳生卻也不再理他,短暫的清明之後,他似乎又恢復到那種恍惚的狀態,兩眼望着帳子頂。
白公子心裡也不像之前平靜,他站起身,拂袖離開。
莫名其妙,自從他進入柳府,打算保住柳生的命的時候,他就有些不一樣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柳生這樣的病人,已經被折磨成那個樣子,還能死鴨子嘴硬,他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麼好隱瞞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