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遙所配置的藥物,需要的,乃是曾中雪蟲之毒的人的骨與肉,還有一滴心間血。一賀已死,可那屍身俱在,這骨肉雖是腐爛,可終究還能留下一點,心臟雖是乾涸,可將那顆心碾碎擠壓,還是終歸能榨出一絲心間血的。
可……
若是那顆乾涸的心臟不在了呢?
這是靖榕決計想不到的事情。她想過可能有人會在花遙離宮途中刺殺她,也想過可能會有人在花遙製藥途中從中作梗,更想過在藥物製成的一瞬間,可能會有人突然闖入,將藥物搶走……
可上面所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卻發生了一件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賀的心臟,居然不見了!
那這一刻可以醫治好帝君雪蟲之毒的丹丸,實際上,並不能真正醫治好帝君身上的疾病——只是因爲它少了一味藥材,一味最重要的藥材——中雪蟲之毒的人的心間血。
“這位藥被帝君服下,有可能帝君疾病會有好轉,也有可能還是保持原來的模樣,也有可能,也有一個非常非常小的可能,可能帝君的病,哪怕這顆丹丸裡面沒有心間血,也可以治癒……”花遙看着手中這一顆小小的丹丸,這樣默默說道。
心間血……
是了……心間血……
只要一滴心間血,便可治癒這個赤國曆史上最偉大的男人的性命,只要小小的一滴,便可將萬民解救出來,便可實現所有人的希祈、盼望。
只要小小的一滴。
可這一滴,卻又如紫河車一般殘酷,雖然製成紫河車的,是一個九月大孩子的性命,可付出的,卻是母子兩人的生命。
而這一滴心間血也一樣,雖是小小的一滴,卻要剖開一個人的心臟——那人,如何還能活呢?
可這世界上,唯二有着那一滴心間血的人,卻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是靖榕是誰?
靖榕看着眼前垂垂老矣的帝君,看着憂心忡忡的花遙,聽着空氣裡面瀰漫着的各種期盼聲……還有……還有陸廉貞聽到帝君治癒之時的笑容……
她彷彿終於下定了某樣決心一樣,將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胸口下的心臟,還在頑強而平順的跳動着,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接下來將會遭受的命運一樣……
而這邊的花遙,卻開始爲帝君施針,因爲太過於專心,她竟沒有發現靖榕此時的異樣。
只要……只要用力往下一按,這薄薄的胸口就會被戳穿,裡面那顆跳動的心臟就會被取出來,放在花遙面前,裡面的一滴心間血,剛剛可以救帝君的命。
而太陽,已經快要落下去了……
月,也快升起來了……
靖榕的眼前還是迷茫起來,她開始回顧起自己的一生,她想到了與陸廉貞雪天中的相遇,想到了在皇家林場裡,踏月而來的阿成,還有夜色之下,荷塘之邊,與秦蕭的那一曲簫劍之舞……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彷彿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
可此時,她並不痛苦,也不難受,只是眼中酸澀,卻又覺得自己確實做了一件對陸廉貞絕對有益的事情。
“如此,便可以還了他救命之恩吧。”靖榕這樣想着。
便是終於下了決心,將手往胸口狠狠一按……
可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耳邊傳來炸雷一樣的叫喊聲:“陸貴人、花遙神醫,可是口渴了,不如來喝杯茶吧!”
——竟是帝君榻前那唯一的侍人。
他手中捧着兩碗蓮子茶,恭恭敬敬走到靖榕身邊,先是將那茶杯放進靖榕手中,輕聲問道:“陸貴人,想來你也是口渴了,不如來喝杯茶吧。”
靖榕的手,本來是放在胸口上的,見那侍人執意要將這茶給她,她便只好雙手接過。
見靖榕將茶杯接過,那侍人又將另一碗茶遞給花遙。
靖榕看着手中茶杯,裡面的蓮子沉沉浮浮,又散發這苦澀而香甜的氣味,再是一品——這蓮子茶的味道,竟是和千縷製成的一模一樣……
千縷!
是了,自己非但是孤身一人,自己還有阿成、有文音、有韓星柯,還有千縷,這些人,若是聽聞自己的死訊該是有多悲傷呢?
自己剛剛爲何要做這樣的蠢事?
要還陸廉貞一命,未必是要自己以命相抵,便是做一件對陸廉貞極其重要,重要到可以以性命相還的事情,不就可以了?
她一向算是聰明,可今日,卻想做這樣一件極端的事情。
如今再是一想,卻是覺得自己好笑之極。
人便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動物,想要死,也有死的心,尋死的工具都準備好了,事情也已經做了,可臨死卻未死之後,卻看開了。生前可能是因情而死,可死過一次後,卻不再在意自己過去的愛人,可能是因貧窮而死,可死過一次之後,卻會想自己分明還有辦法,爲何會想到死亡一途,可能是因全家之死而赴死,可死過一次後,卻會想自己便已經有死的心了,爲何不以命相搏,與對方同歸於盡呢?
死過一次後,便有這樣奇奇怪怪的人,有些人大徹大悟,有些人更是鑽牛角尖,有些人還如往常一樣,沒有絲毫變化。
這靖榕便是第三種。
花遙因是一心醫治帝君,倒也沒注意靖榕此番模樣——她是不知道,在那片刻之間,靖榕已經在鬼門關外走了一遭。
若是沒那侍人喊那一句,如今的靖榕,早已經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屍體了。
月,初升了。初升到最適合的位置,外面祈禱的聲音,更大了……
裡面更多的,是女人的聲音。除了祈求帝君康復外,也許,還有幾個在祈求帝君快快死去呢……
靖榕將帝君頭顱扶起,花遙打開竹筒,先是倒出一些露水來,來溼潤帝君咽喉——帝君久病,這咽喉早就已經失去了吞嚥的功能,便是需要這露水來柔化喉嚨。
待到這半罐竹筒中的露水入了帝君肚子裡,花遙纔將那丹丸放到帝君嘴中,可果然,帝君已經無法吞嚥了。
靖榕正要幫忙將那丹丸按入帝君喉嚨中,可花遙卻出聲阻止了。
她看着帝君那迷茫的眼,斬釘截鐵地說道:“帝君,我知道您此時不能動分毫,不能說一句,也半點看不出,可是,我知道,您是能聽到的,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且聽明白。這藥,不能由人幫你,需由你自己嚥下去。丹丸一碰到你的身體,便已經開始有了效用,若是不由您親自嚥下,便是會失去效用……”
她這樣說着,靖榕也淡淡聽着。
此時的帝君,莫說是嚥下去了,便是開口說話也難,又如何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