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八

三日之後, 離春再次站在封宅前,擡頭打量門楣,想着今天是最後一次踏足此地, 一切麻煩事, 終於到了該了結的時候。

“離、離娘子?”

看時辰將近, 紅羽出門迎候, 端詳了許久纔敢出口招呼。只因離春今日一反常態, 着了身素白衣袍,束髮的繫帶也改了白綢,乍見時竟飄飄然透着一股仙靈氣。等到她聽得呼喚, 側目一望,眸中冷芒四射, 那絲清雅立時飄散, 反而更見驚悚。

“這是招靈的裝束嗎?倒也別緻。”

離春徑直往夫人臥房走, 腳步匆匆;紅羽跟在旁邊,語無倫次地寒暄。行至門前時, 兩人同時頓住腳步。只見亦然等在那裡,直勾勾望住離春,眼中含着期盼。彼此無需言語,僅僅相對頷首。

門“吱呀”一聲開啓,衆人撩過黑色布簾進入房內。因採光處全被遮蔽, 一時昏暗得令人悚懼。

“您吩咐的東西, 已全部備妥了……”

紅羽語音抖顫, 但所言不虛。離春大略看看, 又沿着屏風踱過一圈, 隨後走近角落,燃起四盞紗燈。此舉耗時頗久, 等四盞燈亮起,屋中金光彌散,呼吸間似乎也溫暖了些。

離春蹲在地上,起身時堆在膝上的衣褶平順地滑下。紗燈自她下顎處向上映照,一張臉半明半暗,燭火躍動間光芒消長。左頰那塊胎記,紅得幾乎滲出血來。嘴角一絲笑痕,也更顯妖魅。

她輕飄飄滑到另兩人面前,緩聲吩咐他們倚靠牆壁站立,握住對方手掌,無論將來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可鬆開,腳下更是不能移動。

“否則,出了什麼意外,怕是連我也解決不了。”

講明厲害,離春閃身進了屏風,燃起桌上的蠟燭,黑影立時映出來。那影子仰頭呆立片刻,便動作起來。

通常招魂時,作法巫婆總要歌舞一番。這紅羽早有耳聞,但仍覺蹊蹺。離春實在與衆不同,嘴裡沒有唸唸有詞,只是悄無聲息地移動着;那舞也不像同行的癲狂抽搐,反而與胡族旋舞有些相似,又含着幾分不同——姿態出奇流暢優美,舉動間卻妖氣縱橫。

身影繞着圓桌轉動,黑色人形在屏風上忽隱忽現。她越轉越快,光影閃動交錯愈加狂亂,看得旁觀者眩暈時,戛然而止,身子撲上桌面,一時間氣氛凝滯。恰在這時,“嗤嗤嗤嗤”接連四響,四角紗燈依次熄滅。

房門密閉,又不曾開窗,沒有一絲風動,怎麼會……亦然急迫地盯着,紅羽卻感覺身周陰氣陣陣,手心已經見汗。

許久,只見暗影緩緩起身,輪廓比先前更是深邃,連在桌上滑動的髮絲都清晰可見。它立在原地,左顧右盼地茫然一陣,終於走出屏風,再去點燃那四盞燈。

紅羽兩人心中若有所悟,定定地望住它。等屋中再次亮起,仔細審視紗燈邊的人兒,雖然面貌穿着全無二致,卻與之前哪裡不同,彷彿那不是離娘子。

這身體平時一舉一動,總是冷峻超脫,現下卻婉約雅緻,行止端莊,眉梢眼角的溫存,更是離春所不能。她漫步到兩人跟前,輕柔一笑,剎那間,玉蝶慣常的表情從那五官中掉了出來。

“娘?!”

“夫人?!”

試探的語音中飽含驚喜,顫抖地伸出手去。“玉蝶”素手按在亦然肩頭,轉臉先對紅羽道:

“聽離娘子講,我去的這幾日,都是你跟在亦兒身邊照料,真是辛苦了!”

紅羽原本將信將疑,此言一出,立時信了八成:離春一口濃厚的長安調,而這時的說話,卻是淡淡的閩南腔。夫人在此地居住幾年,鄉音改了不少,唯有一些特殊詞彙始終無法隨俗,尤其是句中這個“跟”字,一直髮成“宮”音。

除了這一處鮮明,餘下的則曖昧許多。聲音用氣發出,略見空靈,夾帶着“嘶嘶”的雜質,無法細品,但若是裝神弄鬼,離春也無從得知小公子的暱稱啊!

趁丫鬟正辨認時,“玉蝶”自袖中摸出陰陽扇上的一節竹管,掏出裡面的織物:

“這幅繡作,我將它補全了,正好拿給亦兒,也算派些用場。”

亦然依舊發怔,不知上手去接;紅羽見了,一時竟忘了尊卑,劈手扯過,指尖撥弄着上面的繡線。她記得清楚,原先這繡品並未完成,中央那蝴蝶,只刺好了半邊翅膀。而現下卻已翩翩飛舞,且色彩斑斕,雙翅全無差異!這七重翼的繡法,自己多日都不曾學得的,應該不易仿作。而除了夫人,再沒有旁人會了吧?

這一下,紅羽完全確定眼前這人就是夫人。至於那詭譎的聲調,也自在心中作了解釋——大概是魂魄和肉身剛剛結合,還難以適應吧。

一旦十足相信,立時放開手,脫口問出那最爲要緊的事情:

“夫人,到底是誰?您是怎麼……”

紅羽語塞,畢竟誰也不曾對着一個活人,探究她是怎樣死的。

“你不必費心。”“玉蝶”望亦然方向使個眼色,似乎不願當着他面講這個,“此事我已託付離娘子了,半個時辰後,自會爲各位解說分明。你現下就出去,通知家裡人到時在廳堂聚集。”

紅羽遲疑了下,明白夫人要與小公子獨處,正要領命去時,“玉蝶”又道:

“還有,離娘子曾約定免去招靈費用,但斷案一事,卻是附加上的,可不能虧待了人家。去叫趙管事時,順便讓帳房封三十兩銀子作爲酬謝。另外,她對我這七重翼的繡法十分讚賞,想留個紀念,就將牀帳上的蝴蝶紋樣割下一方,連同銀子一起送到廳中。”

夫人語氣嚴正,紅羽不敢怠慢,四處找起剪子,終於想起陰陽扇內藏的利刃,抽在手中在帳上開個天窗,而後一步一回首地出房去了。

“玉蝶”靜立片刻,繞過亦然,徑直坐到妝臺前。那男孩手裡揪着贈禮,悄悄蹭到“孃親”跟前。

“不知怎樣用嗎?”

“看形狀,是個錦囊啊。”

面容困惑,前後翻弄,眼裡衡量尺寸,忽然福至心靈,將那玉牌摘下裝入其中,竟是嚴絲合縫。“玉蝶”順勢接過,將錦囊系回亦然腰間,輕輕拍撫:

“別再隨便給人了。”

亦然低頭望着,淚水砸上“玉蝶”手背,地面也濺出一滴水漬。同時身子漸矮,跪倒在地,抱住孃親雙腿:

“娘,我……”

“不必說,我都知道。”撫摸着枕在膝上的頭,“什麼也不必說。”

本想叮囑這可憐的孩子,日後與唯一親人相依爲命,要記得更加懂事。而這,似乎也不必說。

“母子”二人如此相依相偎,直到蠟燭突地爆出個燈花,亦然方纔驚醒:

“娘,您只能在陽世逗留半個時辰吧?”

“亦兒聰明。”

“這麼短暫,可不能等閒過了,總要作點事情纔不枉啊。”亦然畢竟是個孩童,不懂得時光靜靜流去也無妨,只四處尋覓着,望入銅鏡時靈機一動,“娘,我給您梳頭吧。”

“玉蝶”並不答話,只任憑他解去自己頭上白綢,青絲撲簌簌披散了一肩。亦然執起髮梳,由上而下慢慢梳理,語帶哽咽:

“爹一直說,娘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

修長的手掌擡起,罩住左臉胎記,鏡中人微露苦笑:

“娘現在借的是旁人的肉身,這樣也美麼?”

“是啊,很美呢。”

離春懷抱陰陽扇,步出夫人臥房時,又回覆到那個淡漠冷然的離娘子,只是臉上多了些煩惱不耐。

梳頭一事,實在出得突然,全沒有預料。眼下弄得一頭亂髮,胡亂配些首飾,可笑得緊。別看她平素不重打扮,每了卻一樁事情時,卻務必要以最完好的形貌現身,以表示對刁難她多日的兇手的敬重。這習慣已堅持數年,幾乎成了一種風範,難道竟要打破於今日?

縱然着急,但在離春眼裡,整理妝容始終是件閨閣私密事,不願在屋外的青天白日下曝露,須得尋個揹人處……是了!趙管事曾提過的那處假山,應算個好地方。

低頭快行,走到近前時,一人恰好從山體遮擋的前路轉出。兩人險些撞在一處,各自驚退四目對視。等認清彼此,一抹笑意悄悄爬上那名男子眉梢。

“又拿你那半調子的胡舞騙人了?”

這人說起話來,如同深山密林間流淌的溪泉,雖則有聲,入耳卻是幽靜;細品之下,清韻中無限奇趣。

離春偏過頭去,似笑非笑:

“舞技不敢自信,但仿音仿形的手段,無人能出我右。”

“這形,仿得也真別緻!”

男子忍俊不禁,擡手觸她鬢邊。離春擰眉躲避:

“別,會掉!”

“掉”字剛剛出口,頭上鬆垮的釵環便叮叮咚咚落了一地。她無奈地嘆口氣,信手將長髮一撥,矮下身來撿拾:

“我這孃親落了一句話——該告訴他在成婚前,務必學會給女子梳頭。”

闖禍的自然要幫忙,那人在對面蹲下,呈促膝之勢,撿了丟進離春袍子的彎折裡,不時撞出幾聲脆響。兩人脈脈無語,似專注於此,只是當她探身,一縷髮絲滑下肩頭時,他立刻輕柔地將它順回耳後。

“中心空曠,躲藏兩人綽綽有餘,又私蔽寧靜,不愧是幽會的勝地呀。”他回首望着假山,忽然吐出一句,等待離春擡頭,下面的話更是不接前言,“這般簡單的小案子,離娘子要看破真相,恐怕用不了一天吧?”

“第一日兇手粗定,第二日確認無誤。但一些旁枝細節的訊息證據,會出現得如此之快,倒真是湊巧了。”

“那要何時把諸位嫌疑人集合起來,一塊說個明白?”

“我正要過去。”

“等。”男子自懷中掏出一隻白瓷小碟,“你忘了這個。”

“你!”離春撇過頭去,“又執着於這些無聊事,真是不知緩急。”

“怎麼說是無聊呢?”他眉頭微皺,似十分困惑,“雖然與案情無關,但你公開結論時,不是一向堅持以最好的面貌示人嗎?”

“可我之前沒這習慣。”

“現下與從前,又怎麼相同呢?別忘記那一次你答應過什麼……”

“好了,要怎樣都隨你吧。”

紅羽遵從“夫人”的命令,將衆人聚集在廳中。半個時辰將過,卻不見離娘子到來,心急之下返回催促。經過花園時,尋到了人不算,還多找出一名素未謀面的年輕男子。

花叢間,假山下,這人坐在一塊山石上,離春伏在他膝頭,任他在她頰上勾畫着什麼。一個微揚着臉,一個略低着頭,就這麼默默相對,自然散出一種不可攪擾的寧謐氣氛。

紅羽走近兩步,看清那男子的樣貌時,簡直不敢相信:她本以爲,自家老爺與莫成,已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誰知和眼前人一比,竟顯得卑污起來——

大袖低垂,長衫曳地,搭配悠然姿態,已是泱泱大度;袍底純白,甚至微微發亮,上面織有綠色藤蔓紋樣,自下襬處拔地而起,迴旋盤繞間開枝散葉,溫柔地纏了滿身。

順着花紋走勢,看到臉上,更覺不可思議。分明是同一副容顏,寧定時清冷孤高,縹緲得難以琢磨;眼角稍見柔和,立刻平易近人,誘着你的腿腳,不由自主上前;脣邊若再牽出一道笑痕,更是亂花迷眼。

紅羽擡手掩住微張的嘴,茫然環顧園內的繁花:這離娘子當真是法力無邊,竟能喚來花中的仙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