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十九

封乘雲端坐廳中, 眼裡殘留着些憂傷,十指交扣摩挲;趙管事如往常般立在身後,垂着臉, 喉嚨處頻頻滾動;莫成在下首站得筆直, 神情焦慮, 不時粗重地長出口氣。

凝滯氣氛在離春踏入的一刻打破。廳中衆人望去時, 都是一陣驚愕:原先已瞧慣她一身黑衫的陰沉模樣, 今日亮眼的白衣,便足以令人不適。變化更大的,還是頰上那塊醒目的胎記——依着本來的形狀, 用硃砂將之描繪成一片殷紅楓葉,原先不規整的枝杈變了葉片的尖角, 葉柄拖出來彎在嘴邊。些微改動, 就將無法遮掩的缺陷轉化爲鮮豔的異型裝飾, 構思堪稱奇巧。最爲顯著的醜陋一旦消亡,五官之精緻立時外露。她眉目本就細長, 配合挺直的鼻樑、尖削的下顎,竟透出幾分鋒銳的美感。

離春處在數道目光的交織下,比之前更是鎮定,也不屑爲在場各位解釋改變的因由,臉色冷然地走到桌邊, 那裡擺放着爲她準備的一包紋銀。她眉間含些譏誚, 只掃過一眼, 並不當場點數, 反而將一旁割下的蝴蝶牀帳拎起, 似此物才最是令她滿意。按在桌上細細觸摸一陣,小心地捻成一卷, 順進陰陽扇柄的空筒裡,而後又將其餘一段段竹節拆散,紛亂地滾滿桌面,折騰過後重新裝回。

這行徑看似無稽,廳中人不解,自然盯視着,目不轉睛;離春手下動作也刻意放緩,好像生怕人瞧不清楚。紅羽隨她之後進來,因比旁人早受了“醜婦變紅顏”的震驚,也搶先清醒,看得更爲真切:怎麼那扇柄好像比原來短了?許是錯覺吧。

離春一番做作,終於得意地停手,對面前的幾人望過一圈:

“今日在下要說的,恐怕一時半刻完不了。各位都這麼站着,未免太勞累了。”勞累還是小事,主要是圍在身邊礙我的眼。“能否暫時忘了尊卑,坐下來聽我講解分明?”

能對這問題作答的,只有一人。三名下僕盯着主子,封乘雲先落座,一揮手,莫成便直挺挺坐下,管事和紅羽斜着身子將腿側搭在椅上。

“多謝老爺。”離春立在廳正中,軒昂道,“現下我要說什麼,想必紅羽已知會過各位了。不錯,按道理說,離春並非公門中人,管不着這回事。只要招引亡魂,讓小公子見過孃親,亂神館就了了責任。誰想中途受夫人委託,要在下澄清兇案,總算師出有名,僭越處還望見諒!”

說罷掃過衆人,都靜靜坐着,沒有誰接話。離春很是如意,她長篇大論時極厭惡有人打攪。

“這裡有個難題,就是我能與死者魂魄對話,聽她講述案情,兇手是誰如何作案自然胸中有數。但若這麼指定了某人,控訴它如此這般殺了夫人,只怕難以服衆。所以,勢必要說出些無法力的人也能聽懂的道理來,這倒是費神了。

“當日初到封家,本來對兇殺毫無興趣,卻在收集亡者氣息時,聽到關於此案的三種說法。

“第一種!貞觀年間,某女子因情傷而投井自盡。這鬼魂自身不幸,便妒忌人家夫妻恩愛,非要拆散他們才能心態平和。先是試着上身,讓夫人狂性大發;成功後故伎重施,操控她打扮成與自己相似的模樣,在井前自絕。

“這麼解釋,亂神館倒是喜歡,官家只怕要犯難了。京兆府要怎麼逮捕兇手?大理寺又如何定罪量刑?不錯,世間自有鬼怪作祟的事,但‘離娘子我’說,此案與它們無涉,各位應不會有什麼異議吧?

“第二種!紅翎貪圖財寶,盜走珍珠。夫人發現失竊,她便賊喊捉賊地大肆尋找,其時神色詭異。兇案當晚,夫人差紅羽將她叫來,命她次日歸還失物。紅翎知道事情敗露,索性耗到夫人睡着後,痛下殺手。受害者驚醒,奪門而逃。兩人追逐至井邊,紅翎將夫人溺死,慌忙逃竄。

“這也許與官家的設想不謀而合,可惜一樣不對。”離春望定紅羽,“若是如此,在臥房中便有一場纏鬥,現場必然狼藉,睡過夫人的被褥也該攤在牀上。而姑娘清晨看到的,卻十分乾淨,被褥也是疊好的。難道是兇手整理過?可她既然決定出走,第二日發現屍體,又查出少了個丫鬟,自然會惹上嫌疑,遭官府通緝,收拾得再整齊又如何?非但看不出益處,在封宅耽擱得久了,還要多擔被人抓住的風險,費心佈置豈不是多此一舉?紅翎總不是個呆傻的人吧。

“剩下的第三種!陳詞之前,還請將被提及的二位莫要憤怒。這並非在下編造,只是轉述而已。話說,老爺忙於商務,夫人不甘寂寞,與長工勾搭成奸……”

“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蓄意誹謗!”

“冤枉啊!我與主母,從來不曾、也不能!”

虧得離春早有提醒,一個摳緊桌沿渾身顫抖,一個惶恐不已急紅了臉,激昂的只是聲音,倒沒有更爲過火的衝撞。

“將謠言如實講出,正是爲了反駁,耐心聽我說完。據傳,死者與情郎數次幽會,其間一時性起以珍珠相贈。後來,發覺丈夫自此處看出端倪,恐懼之下串通貼身丫鬟演了一場失竊的戲,拖延些時候容她索還。次日兩人相會於假山深處,還未說妥就被人撞破。下次見面便是那日子時,夫人支開紅羽,按慣熟的那樣叫來紅翎把守,柴房中重修舊好後,卻談及爲避風頭暫時分別,並討要珍珠。莫成難捨寶物,就近將夫人溺死井邊。而望風者唯恐遭人滅口,遠遠地逃命去了。

“這種猜測的創造者,在男女之事上,被尊爲行家也是當之無愧。”離春睨着趙管事,“他曾言道,釵環首飾、錦帕香囊、珍珠玉佩,最適合拿去送人,並由此推斷那失蹤珍寶的下落。可惜,在下不以爲然。不錯,剛剛提到的那些物事,確是常用的定情信物,但也是男女有別。男子贈佳人,多用珍珠玉佩;女子贈情郎,卻青睞錦帕香囊。她們所圖的,是‘見物如見人’,自然偏愛那些凝聚情意的手製品。即使偶爾送出價值不菲的釵環首飾,例如當面拔下腕間一隻玉鐲,所重也不在那上等的成色,而在附着其上的一絲熱度。似夫人這等有才情的女子,在這些事上,恐怕心思尤其細膩。即使親筆字畫莫成不懂,但若奉上一副繡作,或者在他貼身衣物上織些隱秘花樣,豈非更是心血造就,寓意綿長?

“如果不曾贈珠,是否就沒了殺人動機?這卻要取決於姦情的有無。諸多細節顯示,夫人確實在□□上心緒浮動,莫成的行爲也頗多可議。是不是雖與珍寶無干,但暗渡陳倉一事,卻沒有冤枉了他們?”

“自然是冤枉的!”

莫成的身子已然僵直,只能大聲叫嚷,看那焦急的模樣,像是立刻要跳進黃河洗一個清白。離春輕扯嘴角,踱到近前,附耳說了兩句。只見他原本蒼白的面色漸漸紅潤,眼睛也迸射出光芒,一躍而起,手掌掐緊離春雙肩:

“您說真的?”

離春忍痛點頭。莫成張開嘴巴,彷彿是忘記了怎樣展露笑顏,凝滯片刻,忽然鬆開手,力道之大,將離娘子推得倒退兩步。他也無心致歉,喜出望外地奔出廳去。

衆人皺眉不解,趙管事先坐不住了,躥起指責道:

“你怎能放跑這姦夫?”

這句出口,等於招認了自己就是那毀人閨譽者,馬上遭另兩人怒目而視,離春也無意再替他隱瞞:

“又在含血噴人了!”

“可離娘子方纔也說……”

“我只是承認,若夫人和莫成有私情,他們身上的一切疑惑都可解釋,倒是方便了。但,即使再怎樣順理成章,我也敢斷言——絕無此事!

“可以這樣鐵口論定,真要多謝紅羽姑娘。她聰明乖覺,侍主忠誠,身爲丫鬟極是稱職。若夫人真與其他男子有不軌之事,絕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只要察覺到半分曖昧,她便會刻意替主子隱瞞。在我探問死者生前待莫成如何時,她定然板起臉來:‘夫人對他,一如尋常奴僕,絲毫不見特殊’。可那時她坦承道‘不同一般,親如故人’。以她的性子,敢於直言,必是篤定無礙了。在這兩人間,她看不出丁點超越主僕的情愫,心裡也從未將他們牽扯到一起。

“這結果固然令人欣喜,但隨之而來的,卻是連串的問題。比如,當我問及柴房幽會的感覺時,莫成面紅如血,坐倒在地。這樣的反應,實在讓人很難釋懷。另有一旁證,兇案發生前一日,小公子半夜出房,在井邊見到了鬼。是不是有人依照已有的傳說,刻意製造恐怖,作爲殺人的前陣,以便之後混淆視聽?可這事的起因,是追逐逃竄的蟋蟀,應是不能事先安排。他無意間看到的,不是什麼井中冤魂,只是個披散長髮、身穿白色裡衣的女子。這副打扮,倒真是媚豔,多半是與情哥哥廝磨過後,借井水梳洗。這時候被人撞見,所受驚嚇只怕比那自認遇鬼者更多,急急忙忙避進了柴房。亦然逃離兩步,回首看時,自然蹤影不見,也就更增了幾分神出鬼沒。

“上述一切,在在表明柴房幽會確有其事。莫成自到封家以來,便以柴房爲家,自然是這一對情侶中的那個男子。而另一名女子,不是夫人,又是誰呢?

“這一點,早在我與莫成初次見面時,他就已經不打自招了。在詳述‘鬼上身’一段時,曾說到夫人癲狂躁動,雖是情勢緊迫,莫成依然謹守男女之別,不敢造次。可之前紅翎上前勸阻,被揮倒在地,他卻毫不猶豫地動手攙扶,還仔細到瞧見了她掌上劃破的傷口。這極明顯了吧?這位長工平日裡拄着斧頭懷春時,心中所念的,是那‘荊釵布裙也難掩麗質’的貼身丫鬟呀!

“莫成爲人頗爲體貼,不忍眼看女子勞累。當日還不知我是誰,就主動幫我汲水。以紅翎的身份,難免作些粗活,或許他們就是如此接近生情的。這麼想來,真是無比溫存,也算到井邊一遊的意外收穫。可惜當初去那裡,卻不是爲了這一對。”

離春略作停頓,眼眸眯起,預示下面講的,是極關鍵的所在:

“不知各位可有察覺?之前關於兇案的幾種推測,都有一個斷點——均在說到兇徒與死者追至井邊時,戛然而止,剩下的用‘溺死’二字潦草帶過。可是,有誰想過,夫人到底是如何溺死的?若少了犯案經過,再怎樣合理的前因後果也只是動機。所謂‘動機’,不過是故事,隨口就能編出十個八個,空談罷了。

“夫人究竟是怎麼香銷玉隕的,只怕沒人願意細想。這爲難事我也不想作,並非憐香惜玉,實在溺斃這死法過於簡單,只要有水就可以。如此推測,於是並不覺得‘井邊溺死’的說法有何不妥。設想過程,許是水量充沛,漫至井口,兇徒把夫人的面孔壓進去,一了百了!直至見到那井,才知道這‘想當然’何等輕率!

“將水桶放下去,轆轤轉了幾圈才碰到水面,這樣要如何犯案?!或者,是在桶中溺死?可是,各位都汲過水吧?平時桶子空在井沿,或沉在井底,到要用水時才吊上來,實在難以想象井邊陳放着一滿桶水。難道是兇徒將夫人誘來犯案現場,臨陣磨槍開始打水,夫人就呆立一旁,等人準備好了將她溺死?即使是提前安排停當,再將受害人請來,也是不濟。想那木桶,上有提樑,欲從桶沿的空隙間塞進一顆腦袋,還真要些技巧。再說當時天黑,視物不清,必須如此精準,倒刁難兇手了。難道不是桶,而是備下了其他易於下手的容器?盆?還是缸?作此匪夷所思的預謀,真不知兇手是怎麼想的!這些推斷聽來荒謬,但若全盤否定——溺死夫人的水,又從何而來?

“這條線索用到盡頭,無法再向前摸索,不妨換個方位思考。最初聽到發現屍體一段時,就覺得十分詭異,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直到我來至井邊。莫成在背後突然出現,着實把我嚇了一跳,一時間只覺得驚懼,爲何驚懼卻茫然。事後嘗試分析,當時心中擔憂,若乍現的是兇徒,而它又察覺到我發現了一些疑點,爲絕後患,應會再下毒手,把我推到井裡滅口!正是這個‘推’字,再加上女鬼故事的提點,令在下豁然開朗。

“那日清晨,小公子要到廚房端早膳孝敬孃親,聽見莫成喊叫‘夫人,您怎麼睡在這裡?’,才跑過去見到慘景。這表示他當時距離屍首尚遠,應是看不到說話人,而對方也該沒發現亦然到來。既然長工不知當場除他以外還有別人,自然不會演戲,那句驚詫應不是做作。如此,不但減低了他犯案的可能,更透露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屍體從一開始,便是躺在井邊的!

“問題在於,這尋常嗎?想那貞觀女鬼,可是‘投井’自盡啊!通常,與井有關的溺死案件,可不是陳屍‘井邊’,而是葬身‘井中’!如果兇手真是在水井附近行事,與其進行繁複可笑的謀劃,再按住夫人制止其掙動直到得手……有這等體力,爲何不將她的上身壓至井口,另一手在膝蓋處一掀,把人順到井底?這樣豈不省時省力得多?可這惡徒卻看着便宜不去實行,他若不是個傻子,便只剩一種解釋:動手的地點,根本不在曝屍現場!換言之,就是移屍!”

廳中三人隱隱發出“嗚”聲,呼吸愈發急促,更盯住離春不放。

“移屍最重要的兩大功用:一是洗脫罪嫌,二是嫁禍他人。目前案情不明,無法定論。那就讓你我嘗試依照常理推測,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兇案發生在子醜之間,而子時夫人尚且健在。在紅羽姑娘陪伴之下,夫人挑燈夜讀,到了那個時候。經伴讀丫鬟提醒,發覺時辰已晚,於是放下書本,打發旁邊伺候的回去休息。紅羽臨出門時,回頭一望,見夫人‘把蠟燭移到妝臺前,打開妝匣,藉着光看着裡面的釵環首飾’。她以爲這是在思念丟失的珍寶,就好言相勸,夫人說道珍珠明日就能尋回,然後說了一句,‘對了,你幫我把紅翎叫過來’。乍聽此話,似乎表示她與盜珠事件有關;但也正是這句,證明這二者間並無牽連。仔細揣摩夫人的措辭,‘對了’……通常這兩字用於猛然想起,或宣示着之前的談話告一段落。夫人既然這樣用,就說明在她心中,紅翎與盜珠,完全是兩碼事。”

“可是,”紅羽蹙起眉頭,似不滿這咬文嚼字的推測,“若不是爲了討還珍珠,怎麼在那種時候叫她前來?”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其實,在下一直以爲,臥房對話這段,姑娘身上的疑點,遠遠大於夫人。與其猜測死者當時的心意,不如設想你的心境。”

“離娘子,你不要多疑,我委實沒有說謊!”

“姑娘誤會了,並非你存心誤導,而是以你的本性,必然那般去想,會錯了意也察覺不到。怎麼?這很難理會?”離春飄然一笑,“在下開設亂神館,熟知生死之事,與凶死一節多有接觸。對於偵辦兇案,也自有一番見解。官府中人總偏愛坐在椅上盯死屍體,等待靈機閃現,然後胡猜兇手亂扣罪名,有這閒暇時間,還不如多多瞭解涉案衆活人的性情,再設身處地着想:以他們的性子,在某些關鍵時刻,會有怎樣的反應?會作怎樣的應對?

“長久抱持這觀點,也練出些相人之術。對姑娘的最深印象,便是極度貼心,總能體會主子的需求,在她尚未言明時就已提前作足。”說得難聽些,叫做酷愛“揣測上意”,“於是,當你回首望見夫人秉燭對着妝匣時,自然推斷她忽爲失竊傷懷,想憑弔匣中的空白,特意取燈來照。但,這只是姑娘的一家之言。如果,事實並非如你所想呢?若否定夫人憶起珍珠,就只剩下一連串的動作,移動燭火、走近妝臺、打開妝匣,是要作什麼?卸妝啊!已經子時了,聽從姑娘的勸告,梳洗之後要上牀歇息了。而伺候夫人梳洗的丫鬟是誰?紅翎!要你去喚她來,難道有錯?”

“但,既然您知道我這性子,也該猜着平時根本無須吩咐,我都是主動叫她替班。那日意外得到叮囑,才更覺反常啊!”

“這問題的答案,也在姑娘自己身上。想你那時,在夫人身邊支應了幾個時辰,應是腰痠背疼,終於獲得赦免不必繼續勞累,怎不盡快回下人房?走到門口時回頭,固然是伶俐地觀察夫人還有無需要,卻也是爲了在臥房滯留得久些!因爲你害怕!你不願走到黑暗之中!那一日,剛從小公子口中,聽說了夜半井邊遇鬼的故事吧?爲此,甚至一夜無眠!即使是早些時候的白天,也是戰戰兢兢,嚴重到了勞煩夫人過問的程度。可見,姑娘是極怕鬼的!青天白日尚且如此,天黑下來恐懼應是隻增不減。夫人要你回房,可門外夜風吹拂,樹影亂晃,你顫慄不已,趕快沒事找事作,不必立刻就踏出去。若不是姑娘提起珍珠,根本不會有那段對話!聽在你耳裡,夫人的辭句似乎意有所指;然而看在夫人眼裡,失常的反倒是姑娘你!她怕你精神緊張,忘了日常的例行,才特意吩咐的。”

紅羽將這番推論在嘴裡咂了幾回,贊同之後緊跟困惑:

“不錯。現在想來,當時心中確實不安。可之後見到紅翎,她神色慌張,看似正要出房,又說不清去處,難道也是我過於敏感的胡思亂想?”

“那倒不是。想想,以爲宅內有鬼的,不敢輕鬆;被當成鬼的,難道就好受嗎?昨日幽會被小公子撞見,一日內傳得人盡皆知,這時自然膽怯。種種跡象表明,這幽會不止一日,甚至已成了習慣,兩人更親密到恨不得朝朝暮暮。可白天相處怕是不多,顯然紅翎尚未抓到機會對莫成講明鬧鬼的真相,他今時今日仍認爲那是自殺女子的冤魂。若貿然不去,情郎不知原因,只怕等得心焦;若照常前往,心裡又實在不安。在這般矛盾下,神色自然有異。她與紅羽姑娘碰面時正要出門,怕是終於決定要去。要去何處,當然是不能對你說的。”

離春不再徵求紅羽的見解,語氣堅定地結論:

“這就是那晚最合乎道理的發展。而照此推測下去,兇案最大的幾處可疑,就都有了解釋。首當其衝的疑點是,方纔說的,溺死夫人的水;更要緊的還是屍身裝束,白色裡衣、披頭散髮,即使不諳偵破要訣的外行人,也能瞧出不對,並設想了各種場景理由試圖解說——睡夢中逃出臥房,剛剛幽會完畢,以及鬼上身。頭一種最爲可信,只是死者並未逃出;配合移屍的說法,第一現場就在臥房中!

“紅翎聽了共事丫鬟的傳話,趕到臥房伺候。夫人坐在妝臺前,釵環首飾已盡數摘下,擺進妝匣,一頭烏絲垂在身後——披頭散髮!紅翎按照平時的習慣,協助夫人脫了外袍,露出——白色裡衣,然後去打一盆水來以備梳洗!這樣,連溺死人必須的水,都已經妥當了,萬事俱備,只欠兇手!

“紅翎打水歸來,放下銅盆時,恰好一人踏進臥房。一見來人,夫人油然綻出笑容,揮手打發丫鬟離開,牽着此人袍袖,拉他到牀邊坐下,柔聲道:‘你先等着,我梳洗過就來服侍你,夫君!’”